二六

老人仍是那般慢条斯理说话,

“我离开故人居所之后啊,便开始云游四海,和我以前一样,做上一只闲云野鹤,逍遥于世间。直至七八年前,觉出身子大不如前,于是寻了个地方安心住下,这一住啊,又是好几年!后来被臭道士给寻到,给请上了武夷山,实在住不习惯,于是又私自离开。哦对了,我走时,也把无名给带走了!”

外边打得厉害,声音好大,可小乙听到这一声,也是大惊失色,忙问,

“先生,你刚说武夷山,武夷山么?!”

老人笑着回他,

“是武夷山,怎么,你也见识过?”

小乙心神未定,点头回话,

“是,见识过,有些不大对眼!先生,所以说,无名和他的哥哥无间,先是武夷山的弟子?!”

老人气息稍弱了些,不过还是能够听得清楚,

“是啊,两个小子都很调皮,不大受人待见。无间资质一般,个性也强,与人合不来,也是连累到了无名。无名的资质,可以说是万里无一,只可惜无人识得罢了!”

小乙心想,无名小小年纪,已经展现出不少天赋,你想,十来岁的孩子,只简单学学,便能出类拔萃,难怪这老人会按捺不住,将他收为徒弟。

小乙又道,

“那么,在武夷山,先生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说来也怪,越是与这老人讲话,他的内心越发的平静,无论外边打得多么厉害,都不再能够影响得到他了!

老人笑道,

“比起掌门,还要高出两辈吧!”

小乙呵呵笑了两声,又道,

“哈,那这无名,岂不比他们掌门还要高出一辈哟!从一个普通弟子,立时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难怪先生要带他走呢!也是,也只有先生这般人物,方才能够干出这种事来!”

老人也咧嘴笑开,回道,

“我也是惜材罢了,哎,可惜我身子已经大不如前,无法好好教导于他了!所以啊,我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小乙问道,

“哎,先生想到什么办法呢?”

老人回道,

“这不,老秃子的徒儿来了,我见他武艺不俗,人性也好,由他带着无名啊,我也放心!”

小乙咦了一声,问道,

“这么说,先生是想要把无名交给明了?呃,这一僧一道待在一起,会不会不大好啊?!”

老人抿了抿嘴,小乙又送了些水给他吃,吃完方才又听他道来,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曾相伴游历江湖数十载,可是好得很哟!哈哈,秃子别的不如我,但要饭的本事啊,可是比我强上太多啦,跟着他一齐,永远不会饿着!”

小乙会心一笑,回道,

“呵呵,这也真是好玩,先生与大师之间,定是发生了很多有趣之事,可否讲来听听呢?!”

老人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却是摇起了头,

“不讲啦,不讲啦!我呢,还有别的想要说!”

小乙问道,

“先生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尽管告知小乙,小乙定会全力以赴!”

小乙知道老人该是活不多久了,这般说法,虽然有些唐突,但老人也是仙人般的人物,又怎会想不通呢!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又才讲道,

“我自己,倒是没什么,今日把话说于你听,也是缘分吧!哎,其实,这世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不过,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叫我很难与他们道别!”

小乙听得十分认真,老人此时气息越发的弱了,说话声音,也是越发的轻微了,

“无名与明了一齐,我是放心的。小谷善于沟通,思想进步,我也不大担心。只有这小虚啊,哎,还真是不知如何安排才好。小虚小谷,伴我多年,名义上是小仆,可我早就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徒儿了……”

而后的话,却是再也听不清了,不多时,便再没了声响!小乙提起的心,终于还是放了下来,他去了,这个百岁老人,就这么盘腿坐着,轻描淡写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小乙眼中湿润,不由得落下泪来。再转头看这老人,一头人白发轻轻散乱在双肩之上,之前看上去,还略有蓬松之感,而此时,却慢慢塌了下去。脸上血色不在,老人半眯着双眼,嘴角上扬,亦是带着些笑意!是啊,对于一个百岁老人来说,他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死,对于他来说,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这还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岁老人!他走得很安详,这就够了。

只是有一点,他离世之时,却是由小乙陪伴在他身边,而与他最亲的小虚小谷还有无名,却都被挡在了门外!他们此时还在应付其他事情,根本不知他们的先生,还有师傅,已经仙逝,这,难道就是老人最愿意看到的情形么?!而在刚才的对话之中,老人又是提到了小乙的身世,他这样人物说出的话,小乙是愿意相信的,这又是给小乙新添了不少烦恼,不过,在这个时候,也没理由再去想这许多。

小乙伸手出去,轻轻抚到老人双眼之上,眼皮合上之后,就似睡着了那般!小乙为老人整理衣衫,把那一头的白发理顺,这才慢慢起身。

外边仍在打斗,可又突然听得一声大吼,

“住手,住手!”

是个男子的声音,小乙听得出,吼话之人并非自己这边!这话音落下,双方似乎有些收敛,慢慢停了下来。既然能够说出住手二字,那说话之人,多半还是没有恶意的!

小乙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开了门,轻轻迈步出来。抬头看天,枝叶挡下大半,其余部分,仍是灰灰蒙蒙。雨依旧淅淅沥沥,落在脸上,冰凉冰凉。明了和无名已经不在门口,如今此处也只小乙一人了。小乙闭上了双眼,再次深深呼出气来。

良久,方才开了口,

“停手吧,先生已经去了!”

自小乙开门之后,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没有人出声,诸如童陆瑶儿等人,看到小乙的表现,应该也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而那些不速之客,无论是为何而来,亦是停下了双手。

当然,小乙这一声讲出,证实了童陆等人心中所想,没了,这个百岁老人没了!童陆手中握着的石块掉落在地,瑶儿的长剑,也是耷拉了下来。明了双手合十,嘴唇微动,朱渚小陶以及那些不速之客,皆是满面震惊,而最激动的,当属无名和小虚,一个叫唤得最大声,另一个则是奔得最急!

“师傅,师傅……”

无名的叫喊之声动静极大,整个林子都在震颤,惊动了飞鸟,四散而去!小虚则是径直奔向了草屋,小乙略一让开,他来势过快,不可避免的撞到了门边,砰的一声响,整个人弹开了去,又很快稳住,推门进去。

小乙眨了眨眼,把眼中的泪水挤了挤,让它莫要流下,到了瑶儿童陆身边停下,亦是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瑶儿收起了剑,把手伸来握住了小乙,十指相交,越来越紧。没有言语,但二人心意相通,都能明白对方所想。童陆靠近过来,也是未有说上一句。

无名也进到了茅屋之中,此时这林中,也只听得他一人的哭泣叫喊之声。他还小,见不得这生离死别,小乙也是能够理解,只是他这一哭啊,又是叫众人酸了鼻子!瑶儿虽然没有哭出声,但眼泪也是大颗大颗流了下来,砸落到了地上!至于朱渚和小陶,则是躲到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相互抱在一起,给对方多增加一些保护!

正自悲伤,那林子后边,伸出一只血手,握住了一棵翠竹!那些人本来已经静静撤走了,又怎会接着往这方过来?!小乙很是奇怪,也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只手上!那手用尽了力气,终于把自己的身子拖了起来!呵,浑身上下鲜红一片,整个一血人啊,好不吓人!他光着身子,一身的肌肉十分惹眼,不过,此时有了几处刀口,仍是不住冒出血来,所以,显得有些恐怖!看不清是何模样,只是那双眼,已然失去了神采,一点儿未有人样!

小乙未有见过此人,于是轻声问话,

“这又是何人?!”

童陆瑶儿皆是不知,明了却是站了出来,回了一句,

“哎,是先生的护卫,到了这里之后,我也是再未见过他的!哎,他啊,也实在执着!你们先歇歇,我去扶他进去看先生最后一眼!”、

小乙几人皆是无语,眼看明了上前扶起那人,那人腿上也有伤,行动不便,明了干脆直接上手,将他背到背上,如此这般,很快进到了那茅屋之中。小乙从始至终,也未有听过他讲过一字,甚至是哭出一声!哎,这也是个要强之人啦!

小乙轻叹一声,道,

“我看那些人已经撤走了,咱们也莫要太过紧张了!”

小乙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瑶儿身上也只沾了些血渍,并无受伤迹象,这才放下了心来。

“坐吧,让他们在里边多待一会儿吧!”

瑶儿抹了一把泪,回道,

“臭汉子,我突然觉得好怕,好怕!”

小乙拍拍她后背,瑶儿顺势倒在他怀中,嘤嘤哭了起来!小乙扶她坐下,这才慢慢止住了哭。

童陆倒是想得明白,轻声说出口来,

“早就料到会这样,可没想到,竟是来得如此突然!哎,瑶儿,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以后的路啊,都是自己走,不是他人说上一句,就会有所改变。我一直相信,你们定能克服一切困难,幸福一辈子!”

瑶儿看他一眼,眼泪又不由得流了出来,她未有回话,可小乙是懂得她的,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小乙小声说话,

“刚才又是谁过来捣乱呢?!”

瑶儿未有回话,童陆抢着说来,

“是咱们在龙虎山遇上的那些人,气势汹汹,但却也没太多本事!”

难怪之前瑶儿会喊上一句冤家路窄,原来来的是这伙人!呵,没想到,他们还是这么快就追了上来,还真是早瞧了他们!

小乙道,

“所以说,他们的目标,还真是无名他师傅!”

童陆回道,

“可不是么,也当真奇怪得很哟,你说,找这么个随时都可能仙逝的老人,又能帮得上他们什么忙呢!”

小乙也道,

“难不成,也只是想要让先生给他们看个面相?!”

童陆抹了把脸,回道,

“谁知道呢,看刚才他们听到老先生仙逝的消息,应该也并非想要除了他吧,哎,实在是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直到此时,瑶儿的方才抬起了头,咽了口唾沫,说道,

“莫不是老先生还身上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小乙回道,

“人死了,也就什么都没了!哎,对了,刚才听着一人大吼,你们便停了手,实在是奇怪得很哟!”

瑶儿直立起身,恶狠狠讲出一句,

“是闻默,呵,他竟是也与这些人混到了一处!”

之前还一口一个闻师兄,如今却是直呼其名,实在好笑,可这个时候,小乙却又如何能够笑得出来!

小乙问她,

“臭娘们,那一声我也听着了,与你师兄的嗓音大有不同,你又如何判断是他!”

瑶儿回道,

“他的吼声,我最是熟悉了,一人可以变幻出不同声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能够瞒得过他人,却是瞒不过我!我确信是他,绝对不会有错!呵,亏得我还对他如此热情,他竟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小乙点点头,又问,

“那些人竟是听他的话,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童陆悠悠然插了一句,

“他们如此听话,你们说,会不会他们的大哥,就是,就是瑶儿的闻师兄呢?!”

小乙一惊,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哎,陆陆讲的,倒也不无道理哟!咱们一直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却是从未见过,他只一声,便叫停了对方,或许真是那大哥呢!”

瑶儿狠狠道,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哼,我这就去找他说个清楚!”

瑶儿这性子,真是说风就是雨,立时站了起来,便要追赶过去。小乙将她拉住,又给拽到了身边坐下,而后又是心平气和安慰,

“臭娘们,你先消消气,我看他们的目的似乎不在伤人,咱们啊,就懒得与他们计较了!”

童陆挤出个难看至极的笑来,接话道,

“是啊,你的臭汉子若是放你过去,岂不要把醋坛子也给打翻!”

虽是一句玩笑话,但效果却是相当的不错,瑶儿不再坚持过去找个说法,此时双手挽住小乙,把头靠在了小乙的左肩之上。

朱渚和小陶靠近过来,坐到了童陆身边,二人刚才见着双方打斗得厉害,也是被吓了个不轻,此时终于平静下来,方才放心从那角落出来。

朱渚犹豫一阵,又才问道,

“咱们,咱们现在要不要做点什么呢?!”

童陆瞥了他一眼,回道,

“还能做些什么?难道你还有心情吃吃喝喝?!”

朱渚耸了耸肩,闭上了嘴。小陶难得说话,这个时候,更是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呵,这两个跟着小乙他们一路过来,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小乙道,

“暂时莫要四处走动吧,让他们好好待会!嗯,我倒是更想了解一下刚才进去的那位!”

明了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几人这方,听着小乙问话,于是搭了一声,

“先生给我讲起过此人,你们要是有兴趣啊,也可说于你们听听!”

小乙回头一看,明了浑身是血,当然,是被那人沾染的,他自己未有受损分毫。明了往前几步,来到小乙对面坐下,轻轻拍了拍裤腿上的泥渍,这才开口讲来,

“这人名叫吴瞳,江湖人称夜不归,数十年前,也曾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小乙道,

“哎哟,夜不归?我可是听说过这名儿的,听说他总是在夜里出没,什么坏事都做,可是个实打实的恶人哟!”

童陆也道,

“呵,我都听过这名号,啧啧,看来他还真是不简单哟!”

小乙也道,

“当然,听说连官府都拿他没办法,也只能要求百姓们闭门不出,可仍是阻挡不了他!哎,这么一号人物,又怎会心甘情愿守护在先生身边呢?!”

明了微微点头,回道,

“嗯,也就只有先生这样的人物,才可以震慑得住他!他退隐江湖,也正是因为先生。先生说起过,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夜不归恶事做尽,本该一剑了结了他,可是,到了最后,先生还是放过了他!先生说了,杀死一个恶人算不得什么,若能将他感化,才是功德无量!他收了手,虽然感化过程十分辛苦,可先生最终还是成功了。自那之后,夜不归便始终伴随在先生身后,若是遇到危险,他便会挺身而出,替先生驱除一切威胁!曾有几次,夜不归因为护着先生,身受重伤,差点儿死了,能够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啊!”

小乙轻叹一声,道,

“在先生的感化之下,他倒是成了个有情有义之人!是啊,这样,是比杀了他,要好上太多!”

童陆也道,

“啧啧,四十多年啊!哎,那这夜不归,如今岂不也是六七十岁了?!”

明了点头回应,

“是啊,已经七十来岁了!只不过,他难得在白日里出现,所以皮肤显得十分白皙,再加上保养得不错,看上去,也就只有四五十的样子!”

童陆不由赞叹道,

“哎哟,真是厉害,我六七十岁能保养得这个样子,那可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哟!哎,不能想这么多,没准还活不到六七十呢!”

明了回道,

“人各有命,不得强求,珍惜当下才是真!”

童陆噘了噘嘴,又道,

“明了大师说得是,明了大师说得是!”

小乙却是更关心其他事情,于是又问,

“明了,我突然想起一事,也不知是否与这夜不归有些关联!”

明了点点头,回他,

“嗯,但说无妨!”

小乙回忆起在去往龙虎山的路上遇到的怪事,由此问来,

“遇到那马队之前,我们正巧路过一片桑树林,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刚才听你说起,却又觉得与这夜不归有关!”

明了咦了一声,回道,

“这你都能想到,啧啧,小乙,你还真是嗅觉灵敏呢!嗯,没错,那片桑树林的主人,便是这夜不归了!”

小乙几人都很奇怪,当然朱渚和小陶二人虽是大眼瞪小眼,但也听得格外认真!

明了慢慢说来,

“先生说,几年前来到龙虎山后,先生便坚持让夜不归离开!夜不归以死相逼,先生方才心软下来,允许他就在这龙虎山周边住下,每月可来见先生一次。先生强烈要求,也作了妥协,夜不归当然没有不照办的理由。后来,他便把自己多年积攒的银钱换了那处桑林!他啊,也是有心人,他知道先生好吃这桑葚,所以,打理这桑树林,便是格外的认真!每到桑葚熟了,他会挑选最大最饱满的,送来给先生。先生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虽然大多数还是让小虚他们给吃了,不过,先生打心底里高兴,这也是千真万确的!”

小乙道,

“这正是吃桑葚的好时节,所以,他又送了桑葚过来,正好遇到了你们要走,所以,便一齐来了吧!”

明了回道,

“这一次有些不同,他这次过来,并未带着桑葚!不过,他也是带着消息过来的,因他撞上了一群人,听说要来寻找先生,于是便匆匆赶来报信。其实啊,我们本就打算要走的,他来与不来,其实都没甚关系的。他坚持说对方如何可怕,一定要留在先生身边,当然,先生也未有拒绝,便把他也一齐带上了!”

童陆接话道,

“呵哟,所以说,抢了我们的马的,便是这夜不归了?!啧啧,明了你这一番话,算是解开了我多日以来的疑虑了!”

瑶儿也道,

“我说呢,我和臭汉子在那林子里边走了一整日,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原来是早就走了哟!也好,我们吃了他的桑葚,他取了我们的马儿,算得上是互不相欠了嘛!”

明了微微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尽显忧郁。

童陆问他,

“明了,你,你这又怎么了?!”

明了轻声叹了一口气,回道,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先生的话,可能又要应验了!”

几人不知他在讲些什么,童陆思索一阵,一拍大腿,急道,

“你的意思是,那个,那个……”

童陆手指着那茅屋,却是讲不出话来,明了朝他不住点头,该是猜到他想要说什么了!童陆耷拉着肩膀,瑶儿忙着问他,

“陆陆,你倒是说啊,明了这,这又是几个意思!”

童陆长长出了一口气,方才道来,

“哎,先生没了,这夜不归的夜路,也是走到尽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