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黑口子

本该培训一个月才能下矿,却硬减至三天,可见矿下有多缺人。

第四天早晨,培训室集合。

讲课老师手里拿着名单,挨个找每一位参加培训的工人签字。

这张纸除去大家的名字,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是已经签过字的人,名字后边会标注“前”或“后”。

只一眼,张上就懂了。

这波工人几乎全是“前”,说明大伙都不想去后山黑口子卖命,除去一个叫“巴六林”的人。

张上和陈连尉当然也是“前”,得先去前边摸清楚最基本的东西,不然冒冒失失去后山,被人阴死都不知什么原因。

等签完字,门口来了两人,其中一位看得大伙毛骨悚然。

刀疤从侧脸延伸到颈脖里边,直到被衣领遮住,一看就是亡命之徒,浑身散发一股凶恶气息。

脑袋一毛不拔,还有头皮藓花斑,上身穿黑皮夹克,下身黑皮裤,脚上是漆黑劳保鞋,一身装束泛油光,整个人显得臃肿,像穿了植物装甲似的。

不免令人眼前产生幻觉,好像只有屎壳螂才会这样浑身华丽吧……

见这刀疤脸过来,培训师手抖了抖,赶紧迎接。

刘秃子理都不理,只是一把抢过名单看了看,声音如刀锉,像被毁了声道,却又强行开口讲话。

“章弓长。”

“程车走。”

“巴六林。”

“你们跟我来。”说完,把名单递给另一位和他一起来的矿工,“其余人跟他走。”

张上霎时变了脸,沉声问:“我和程车走也是去前边的,怎么不跟大伙一起?”

“他们是下矿的一线工人,你们俩是技术岗位,有问题?”刘秃子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话说出来,其他培训工人立马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本来大伙一起培训,每天闲聊胡侃,都混熟了,可这一句话,瞬息之间,张上感觉到了其他人的疏远。

“厉害!厉害!”他不得不叹。

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家堵住了嘴,“理”不在你这边了。

不占理,只好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被刘秃子带着,去后勤部领了厚厚的矿工服,安全帽,劳保鞋,口罩,耳塞,手套。

然后来到一辆蹦蹦车旁边,从车斗里拿出Z字形实铁,将一头插到卡槽里,左手再按住压缩器,双脚跨步站稳,重心在腰上,偏着身子,右手用力搅动。

“突突突……”

三人很自觉地上车,被载着往后山走。

山路颠簸,比坐过山车还过瘾,嘣得人东倒西歪,随时可能翻车,但就是没有翻掉……

张上心里焦急,眉心拧成一疙瘩,一旦去了后山,生死不由己。

对面的巴六林却坐得很稳。

这家伙是个大胖子,二十来岁,人高马大婴儿肥,和智升祥很像,憨憨的样子一看就没心眼。

大概是被高工资吸引,不知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生活。

这时的陈连尉面孔愈发深沉了,犹如孤狼。

练拳多年,功力深厚,他身上使了千斤坠一样,稳稳地坐车斗两边的沿台上,屁股动也不动,看上去有些诡异。

巴六林坐得稳是人家的体重在那摆着,颠不起来。

而陈连尉也这样,完全超出常理。

这情况,把六林兄弟看直了眼,惊天为人,“武林高手啊……”

颠了一阵,来到山里,竟然出现机耕路,张上也变得焦躁起来,又心生逃跑的心思。

如果现在装肚子疼,不想当矿工了,也还有反悔的余地。

而陈连尉面无表情,指尖夹了针……注视刘秃子的后脑勺。

张上大惊失色,连忙捂住他的手,光天化日,眼前又有人证,一旦报警,后果不堪设想。

狗蛋就是榜样,这辈子都去不了阳光处,除非去牢里蹲几年。

最后,心里剧烈挣扎,张上还是没有跑,就这样走掉,实在不甘心。

昨天还说要斗倒吕治歌,今儿就当逃兵,贼他妈怂……

足足走了二十分钟,蹦蹦车“突突突”喘着粗气,地下终于出现了碎煤。

目过之处,黑雾遮空……宛如将大山开肠破肚,自黑洞洞的血口子里,挖出来一些黑东西,就那么散乱无序地堆在山上。

山后头有一条U型山路,一辆辆卡车排着队,先过泵,把卡车称了重,然后两辆大铲车,两铲斗就能把卡车装满,明显能看到半挂车陡地矮了一截,之后再过泵称重,交钱,走人。

程序如此简单。

税票是什么,我不知道。

超不超重,无关紧要。

环境如此恶劣,没人在乎。

只有疯狂的黑金,被红了眼的人们一车一车拉出去,换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制造一夜暴富的神话。

不只开黑煤窑能暴富,贩煤,也是这个年代最挣钱的营生。

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又往前走了一段,绕过一座山头,来到矿井入口处,已经有好多工人等候,大部分人脸色麻木,冷酷异常。

各班组得在队长的主持下开班前会,主要讲今天的任务分配,还要做思想工作,说安全事项。

能不死人当然是不死人地好,即便是黑口子,出了事故也没那么好交代,谁还没几个亲戚,闹将起来不是好玩的。

蹦蹦车停了,有副矿长过来迎接刘秃子,两人低语一番,叫过来三位老矿工。

下井前会给每个新人安排一位师傅,没有他们带你熟悉井下的环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煤矿上有句铭言,“黑口子打断腿……小嚓嚓。”

在黑煤窑当矿工,断腿只是小意思,头破血流都属于微不足道的事情。

“烟鬼,你带这个胖子。”刘秃子指着巴六林说。

又看看张上和陈连尉,眯眼想了想,有如毒蛇觅物,令人心里发抖,然后指着张上对一个皮包骨头,矮小瘦弱的人说:“武二郎,你带他。”

剩下那个当然带陈连尉。

只是,身处异地,张上小心谨慎到极致,眼神敏锐,这两位师傅不是一个班组走出来的。

一旦和陈连尉分开,凭他自己的能耐,性命堪忧。

“我们俩不在一个班组?”皱眉问。

“你是综放队的设备管理员,不用受苦还不好?”刘秃子冷笑了一声,“老子要不是看你是个小娃娃,这好处能轮到你?”

又指着陈连尉说:“他是通防队的瓦斯检测员,也是玩着拿钱的活儿,怎么地,不满意?”

这话丝毫挑不出毛病,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刘秃子不怀好意,你还真得对人家感恩戴德。

但张上不准备就范。

“我们俩来这只是为了挣钱,不想送命,我们选的是前山,你硬把人硬拉来,还不给安排到一块,你觉得合适?”

说着,作势要走,相比小命,脾气还是先放一放吧。

果然……刘秃子眸光紧了紧,突兀地服软,“你们俩一块当设备管理员,够意思了吧?”

张上没回话,只是和陈连尉站一块,眼帘低垂,心情沉重,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时,各队长开完班前会,武二郎招呼两人回归班组。

刘秃子看着张上的背影,侧脸到脖子里的刀疤似毒蛇蜿蜒,其间有血液流动,宛如复活了一般。

“队长,这俩是新来的,刘秃子让他们跟我一起当设备管理员。”武二郎说。

队长瞄了两人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黑口子之所以叫“黑口子”,是因为煤窑之简陋,不能保证矿工们半丝安全。

这是一座斜井,没有水泥埋墙,也没有钢筋铸吊顶。

巷道虽然宽敞,两边却只是用木墩子撑着,上边再搭一层木柱子,仅此而已。

万一顶板破碎,随时可能有大煤块从木柱子中间漏下来,就算有安全帽,砸着也是非死即伤。

这矿洞好像吞天巨兽嚼穿了山体,张开黑盆大口,嘴巴从山里边长出来,等猎物自己送上门。

按照工序的不同,各班组鱼贯而入,张上他们是最后一波。

“一会儿跟紧我,别乱走。”武二郎头也不回地说。

说实话,张上也算经历过不少事情,可还是心惊胆战得厉害。

井巷里死气沉沉,阴风和潮气扑面而来,令人背后瞬间起了一层密密地汗珠。

张上紧紧挨着陈连尉,仿佛这样才能有安全感。

走了一段,顶板开始漏水,滴滴答答,虽然雨珠很小,但耐不住久淋。

同时温度也越来越低,即使是穿了棉衣,但水珠渗进衣服里,也把人冻得浑身发抖。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地里,每次都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便矿工们闲聊着,打屁着,这种脚步声也难以掩盖,在巷道中幽幽地回荡。

连带更深处巷道里吹出“呜呜呜”的阴风之声,宛如即将唤醒史前时代的远古巨兽。

面对这种恐怖场面,提心吊胆没有任何用处,真真是说死就死,与死神共舞。

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到工作营头,其间路径四通八达,好似一座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如果没有人带领,很可能迷失在里边。

而队伍最前边,打眼放炮的人员已经开始工作,阵阵闷响回荡。

接着就是煤尘四起,再加上风筒随时呼呼地往里送风,烟尘大到只能勉强看见人影,连探照大灯都射不出多远。

如此环境,就算有防尘口罩,有降尘水幕,但拿外界最浓重的雾霾和这里相比,也都是小儿科。

而张上和陈连尉,还有武二郎,只是躲在后边晃荡,却也被煤粉埋成了黑人……

“那个……师傅。”张上有点尴尬地搭讪问:“咱们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啊?”

“咱们?”武二郎露出眼白和牙齿,也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连表情都看不真,“咱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不死不伤,然后谁手里的工具坏了,机器出问题了,登记一下,报上去就成。”

“……”合着,这还真是玩着拿钱的活儿啊,只是这地方的环境贼恶劣。

扶了扶口罩,牢牢堵住嘴巴,张上安静,也诧异了。

刘秃子,或者说吕治歌,能有这么好心?

……

井下暗无天日,不知日月年程,转眼到了中午。

所有工人休息区集合,各自领饭盒进食。

其实相比真正的黑煤窑,这里的条件还算很不错了。

最起码前边那些人吃什么,后山就吃什么,前边有先进挖煤工具,后边也都拿来用,机械化操作,不全靠人力挖煤,有传送带,有辅助设备。

反正花朱新宁的钱,用烂了不心疼,可劲买呗。

朱黑金财大气粗,完全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结,都成潜规则了。

只是,令张上难以接受的并不是危险,他还没见过矿难。

而是这里矿工的行为方式和做派,放眼望去,最起码有三百工人,一个个的凶神恶煞。

你认真去听,但凡有一句不是粗野脏话,那都是很少见的,只要开口必骂娘。

几乎没有人心平气和地讲话,要嘛沉默不开口,要么污人耳朵,更有人随地大小便。

还有赌博的,中午短短的休息时候,也得拿骰子出来赌两把,那眼里的疯狂,完全可以归属为神经病一类,其中包括武二郎。

与这些人为伍,时间久了,你想不学坏都难。

这就好像一朵雪莲花置身于茅坑里,令人难以适应,心里吃了屁一样的难受。

巴六林端着盒饭,自人群中找到张上,一溜烟跑过来,愉快地喊了一声:“嘿……”

“怎么样,后悔来这里没?”张上笑了笑问。

他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种飘满烟尘的环境里,甚至可以看见空中的黑颗粒落入饭盒,他真难以下咽,即便鸡腿鱼肉。

“这里挺好的啊,我师傅对我不赖。”巴六林扒拉着饭,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颇有点天真无邪的意思。

看六林同志吃得津津有味,张上摇头叹了叹气,也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大概才能迅速适应恶劣环境吧。

能吃得下去的还有陈连尉,这家伙吃鸡腿不吐骨头,嘎嘣嘎嘣全咬碎咽下去,很难想像他的胃是不是钢筋铁骨。

“你不吃吗?”见张同学一脸便秘的样子,右手捧盒饭,左手拿一次性筷子,却一口都不吃,巴六林问。

“吃不下,有点不习惯。”张上无奈说,心里苦笑,我还真是娇生惯养啊,不出来,永远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那给我吧。”巴六林示意自己的盒饭已经空了,又摸摸肚子,还是瘪的。

张上没说什么,直接把盒饭递给他。

好在不用做劳力工作,中午不吃也没什么,这样恶劣的环境得慢慢适应,在这之前,先忌了口吧。

而在不远处,武二郎大概是赢钱了,兴奋得手舞足蹈,放肆大笑,骂骂咧咧。

pia~

却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令他直接懵逼。

接着耳朵里听到警告,“你特么能不能悄悄地?老子特么干了一上午活累得跟狗一样,中午想睡会也不行?”

其实,武二郎喊叫的声音不大,因为巷道里的阴风和通风口道送进来的空气,呜呜呜就没停过。

只是他那个样子太嚣张,大概让别人看不惯了。

“谁他妈扇老子?”

反应过来的武二郎暴跳如雷,回手就是一巴掌。

但他身材矮小,一巴掌打人家臂膀上,跟按摩似的。

“给脸不要脸。”这壮汉狞笑一声,飞起一脚,直中武二郎右腿膝盖。

咔~

骨裂。

下手之毒辣,简直比那些亡命之徒还过犹不及。

刹那间的激斗,令人反应不过来,武二郎却已倒地痛呼,惨叫声在空中回荡,加上呜呜的阴风渲染,简直是一副地狱景象。

而周围的矿工,好似这情况家常便饭一样,眼里不是麻木就是玩味,大概是觉得把人打废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连各班组的队长,也不阻止斗殴,只看不说话,还有人开赌局的。

“开庄开庄,我赌武二郎这条腿肯定断求了,做手术也好求不了,压五百,谁跟我赌,一赔一。”

“我赌他做手术能好,赌一千,你敢不敢?”有人站起来回应。

“一千就一千,老子怕你。”骂完,朝殴打武二郎的壮汉喊:“彪子,老子能不能赢就看你了,我赢一千,分你五百。”

闻言,那壮汉犹豫了一下,下一秒,一脚踩在武二郎已经被踢断的腿弯上,鞋底用力地碾……

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子他妈早就看不惯你了,天天狗打晃悠,求也不干还拿工资,老子吭哧吭哧地打眼放炮,隔三差五皮开肉绽,手脚挨砸,还没你挣的多,凭甚?”

这种视人如草芥的场面,完全超出张上的认知。

他是个有正义的人,当下看不惯,就要起身去拦,却被旁边的陈连尉拽住。

陈护卫大概是以前在黑煤窑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冷漠地对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惹事。

别看只是个小煤窑,但人际关系错综复杂。

武二郎被打成这样,却没人替他出头,连队长们都看戏,可见他的人品实在不怎么样。

张上虽然想替他出头,可你一个刚下矿半天的新人,强出头是好玩的?

只会招来众人敌视。

就算有陈连尉保护,但只要别人惦记你,看不惯你,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煤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地也很远,再加上开工时浓重的煤尘,别人想把你弄出个好歹来,玩一样的事情。

最终,即便是冷血恶魔,也会有偶尔温柔的时候吧,副矿长看不下去了。

“彪子,够了。”一声冷喝,令喧嚣的矿工们安静下来。

彪子也怔了怔,慢慢松开脚,换上嬉皮笑脸地样子,“矿长,我和他闹着玩的……”

“你把他打成这求样,你负责把他送医院给治,滚。”副矿长不耐烦挥了挥手,撵苍蝇一样。

“那我今下午不算旷工吧?”彪子咧嘴问,无缘无故矿工,可是要扣工资的。

“赶紧滚蛋,再烦老子闹死你!”

副矿长似乎有不顺心的事情,面上升起一股暴戾,令彪子噤若寒蝉,再不敢废话,抱起武二郎往矿外走。

临走时还对开赌的那人喊:“记得分我五百块钱……”

如此场面,张上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是十八层地狱吗?

人性呢?

扫视过矿工们一张张麻木的脸,他默默想了想,想到开这座黑口子的吕治歌,这个面上和善的年轻人。

你该挨千刀万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