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掩面悲前生

一觉醒来,张上看着老旧的床铺,和自己返老还童的身躯,思绪恍惚,就像中了大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浑浑噩噩,他确定自己重生了。

看着墙上还珠格格的旧式挂历,2005年7月,只觉事情不可思议。

房门上贴着309号,初二时暂住的宿舍号码,应该不会记错,好像自己只住了一个星期。

八人间的上下铺,没回家的舍友们都在地上撅腚趴着,偶尔钻床下把撞了墙的四驱车捞出来,仔细检查一下,再接着撞。

即使衣服沾了尘土,也不能减少对四驱车的热爱。

去年,四驱兄弟火爆全国,少年儿童人手一辆四驱车,哪怕撞得面目全非,只要它能继续跑,马达没有坏,电池还有电,绝对舍不得扔掉。

“张上,你不是买四驱车了么,快组装起来看看啊。”

李洋揉捏着手腕,与舍友进行四驱车对撞比赛,输了就要被“打手腕”,即使皮肤泛红,依旧乐此不彼。

张上没有回话,被粘在墙上挡落灰用的报纸所吸引。

一本《升龙道》逆袭成神,这是雪红的年代。

作为一个纯屌丝般的网络写手,那一年张上27岁,写了两本在他看来很有韵味的武侠小说相继扑街,对于雪红这样的大神无比仰望,却也只能仰望。

时常幻想,如果我能回去该多好……

又仔细看了看日历,和窗外老旧的教学楼,还有床头没有拆包的四驱车,张上觉得一切都真了,我回来了!

“怎么了,昨天没完成作业被老师训了?”

李洋将四驱车内的电池拿下,用力甩了甩,似乎这样可以把多余的电力逼出来,又抠出马达仔细检查,比学习认真多了。

“没事,昨天多亏杨芷媛让我抄作业,不然星期一又该叫家长了。”

张上笑了笑说,从掉漆的白铁皮暖壶中倒水,只剩半杯,将就喝着。

马上初三,要到人生的转折点。

这时候可不像后世那么容易上高中,大部分人都是读完初中就坠学,这在人们看来很正常。

没热水了,很自觉的拿起暖壶去楼下打水。

楼道里白灰色掉渣的墙壁,擦不干净的玻璃门窗,偶尔有窗口用透明胶布堵着玻璃缺口,有些油腻泛光的地面,走路都要小心一些。

周末,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校园里冷冷清清,水房更是空无一人。

唯一的一栋教学楼,墙外瓷砖已脱落了些许,远远看去,黑灰水泥显得有些刺眼。

一把凉水淋在脸上,借着白铁皮暖壶中的影像看自己,有些歪扭,十六岁的面容,眼神清澈,鼻梁高挺,毛孔细腻,干净清爽,远比十年后帅百倍。

嗯……还好没有长残。

“张上,很高兴在十六岁的年纪见到你”,对着暖壶瓶咧嘴笑了笑,仔细打量,牙齿整齐白洁,笑容阳关灿烂,心中乐开怀。

“现在是2005年6月,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么?”

“网文刚刚崛起,点娘成功登顶同业网站第一,雪红独领风骚,后世的白金作家还在上学和摸爬滚打,种种流派始祖皆未踏入网文界……而我,有超过这个时代十多年的眼界。”

在嘿嘿嘿的傻笑中,暖壶已打满,滚烫的热水溢出,白雾蒸腾,有水滴溅在脸上,让张上从臆想中回神。

一路想着心事回到宿舍,大家也已玩累了,正在保养各自的四驱车,宝贝得很。

“张上,你今天是不是离魂了,别吓我们啊!”

李洋发现不对劲,今天的张上好似变了个人,尽做莫名其妙的事情。

平时最属他玩得疯狂,只要有零花钱就会买四驱车,撞烂了立马就买,暂时住校这几天,见识到了宁愿吃咸菜馒头,也要省钱买玩具的张同学。

今天却连没拆包的四驱车都懒得组装,更出乎意料的去打水,住校的这一星期,这个懒人,是开了先河的第一次。

“我没事,对了,咱们班谁爱看小说来着,我前些天还见你们把八百页的小说扯开,一页一页传着看。”

“杨芷媛的同桌,李建军,他就在你座位后边,你竟然不知道?”李洋瞪大眼睛,有些被吓住了,用怪异的眼神看人。

“哦,是他啊……”

“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快就想人家杨芷媛了?”

李洋用湿布子认真擦着四驱车,瞅到张上打回热水后,靠在桌边静静发愣,随意调笑了一句。

男生宿舍大概就是这样,除了心爱的玩具,唯有讨论女生才能带来一些别样的乐趣。

十六岁的年龄已情窦初开,懂得脸红和心跳,对于漂亮的女孩子,虽很少有同学有勇气表达爱慕,私底下却不吝言辞。

张上没有回话,思想还有些纷乱,回忆着往事,从暖壶中倒一杯开水,习惯性的拿起就喝,被烫得抽了一声冷气。

“嘶……”

“你傻了?我看你思妞成疾,想姑娘想疯了?”

唯有说到姑娘,才能冒出一点灵光,把可怜的初中文化展现出那么一丝丝来,咱也是会改编成语的人,是文化人。

“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和范自杰好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吹着杯中水,荡起淡淡的波纹,直冒热气,张上努力回忆着往事。

青葱岁月,依稀还记得那个稍微显胖,皮肤柔嫩如婴儿,性格开朗,笑起来看着很舒服的姑娘,一口洁白的牙齿真的很漂亮。

初中时很喜欢她,朦朦胧胧的好感,认为那就是喜欢,即使毕业了也一直惦记着,直到岁月磨平了记忆,变得恍惚。

住校一星期,爸妈应该回来了。

学校有自行车库。

横七竖八焊起来的铁栏杆,蔓延十多米,把校墙围起来,顶上再搭一层蓝色彩钢瓦,能挡雨,这就是车库。

在缭乱的库里,张上一眼看到自己的车子,纯蓝色的拉轰跑车。

公路自行车,车把两边向下弯,轮胎窄窄的,可以五档变速,尖尖的座椅经常碾住蛋,这就是05年代的“玛莎拉蒂”。

有这样一辆自行车,那是高大上的代表。

一个星期没骑,车子已布满厚厚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将就把大梁和手把擦了擦,举拳用力锤车座两下,再扇一巴掌,就算干净了。

离开车库,路上有位同学看见这车子,眼光深处都有羡慕。

张上掰开腿上自行车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嚣张。

他骑车的姿势很经典,用脚后跟蹬车子,拽到二五八万的样子。

放在后世,有学生敢这么骑,拉下来就是一顿打。

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

这“玛莎拉蒂”是姥姥给买的。

张妈姊妹三个,没有兄弟,姥爷常年在外地务工,给小区看门,俗称的“老大爷”。

姥姥六十岁了,还要给人当保姆,伺候八十多岁半瘫的老太太,全职的,一个月能挣1200块。

这辆车,是姥姥半个月的工资,给人端屎端尿,每天晚上睡不着,吃安眠药换来的。

骑着车子,低头看旋转不停的前胎,姥姥的慈祥脸庞呈现在眼前,睹物思人,张上的眼眶渐渐湿润。

记得姥姥只活了72岁,脑梗,在床上瘫了三年,白天睡觉,晚上痛苦的尖叫,似被狼狗咬伤的哀嚎,彻夜不眠。

就这样折腾了三年,把三个轮流照顾她的女儿弄得精力焦脆,也结束了人生的旅程。

老妈杨芯时常唠叨,脑梗只是身体不听使唤,怎么会每天晚上都要嚎叫,都要哼哼,都要叫得精疲力尽才停歇。

这种症状,好像只有“癌症”才会这样吧。

可这三个女儿。

两个租房子住,负债累累。

一个虽然有房子,姨夫却抠到一毛不拔,孩子上学都不掏钱的这种,宁愿让你坠学。

于是,大家很少提“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即使偶尔说起,姥姥也猛摇头,说死不走。

脆弱的孩子们,经不起折腾。

……

贾堡村。

太谷二中就坐落在村口。

斑驳的路面,干涸时只要有车驶过,尘土满天飞,下雨时,就连十三米的半挂卡车,陷里面也未必能开出来。

院子很大,刷了油漆的大黑铁皮门,几排整齐的耕地,可以种菜。

土灰色的几间瓦房,被院里的几颗枣树堵得不见阳光。

这是杨家的老宅。

姥爷常年在外务工,姥姥也没时间回来,于是张爸张妈搬来照看房子,住了有两年了。

站在院里,把自行车停好,烟筒“读读读”的冒黑烟,偶尔滴落下来黄色液体,在地上凝成一团,好像钟乳石。

“爸!妈!”

这一声喊出来,张上眼睛泛红,年轻的父母再现眼前,就算心里有准备,可也给他带来莫大的冲击。

“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住校的时候能不能睡着?又逃课了没有?钱够不够花?最近考试怎么样?”

杨芯无止境的唠叨,险些令张上泪水滂沱。

装作眼里进了沙子,使劲揉一揉,把泪憋回去,收了收喉咙里的哽咽,这才回答:“都挺好的,钱也够花。”

“那就行。”杨芯熟练的擀面,锅里的炖肉热气直冒。

在吃喝上,这一家人从不苦孩子。

这时,张志伟从内屋出来,拿着扫帚和簸箕,脑袋围有白头巾。

“好好学习,昨天俊虎还问我,说你学习怎么样,就算能去了一中,你也得够中考的建档线才行,不然没学籍,白上。”

太谷一中,太谷人心中的骄傲,如果子女能去那里上学,绝对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俊虎是一中的副校长,张上没见过,却没少听老爸提起,总之在父亲看来,两人就一句话:“交情莫逆。”

一中的前任校长,和张爸是老乡,对他多有照拂。

张家早年开饭店,后来非典时期,关门歇业,于是张爸借钱买了辆哈飞路宝,开始跑出租车。

05年的时候,家里有车的在这小县城百不足一,街上时常空空荡荡,能开车的,不是老板就是这“厅”那“局”。

于是,一中的老师们,领导们,只要出行一般都会用张爸的车,一来二去,全校都是熟络人。

张爸也常常引以为豪,时常与人吹牛逼。

大一中,谁敢不卖我三分面子?

校长见了我也得和和气气……

闲聊着,听老爸吹牛,装作仔细倾听的样子,一碗面下肚。

这屋子里,土炕,脱了皮的老旧家具,80年代的黑白电视,70年代的沙发,60年代的陈旧厚实木箱子,用古代钥匙开的那种。

就算这样破旧,房子都不属于自己。

这一家人,刚刚能维持生计。

家徒四壁。

“感谢老天,再来一次,就让我用这一世来补偿吧……只是现在,还得坑您俩一回。”张上无奈的想着。

他已规划好了自己的再来之路。

作为一个小城市长大的孩子,就算后来出去旅游,走过十多个省。

但眼界和接触的东西,真高不到哪里去。

什么股票牛市,谁哪年创办什么公司,这资本大鳄此时还在哪个省跑业务,那高官现在还是村官,真没关注过这些。

一个小县城,一个初中生,能有什么发财的机会?

而且你还要上学,没时间出去闯荡。

像有的小说,逃课两星期,给班主任说几句就能了事,你逗呢?

还有经常消失一个月,回家后,家长只嘘寒问暖不生气。

如果张上这么搞,别说一个月,只要一星期就能让这个家“鸡飞蛋打”。

学生,没有任何东西比学业还重要。

他能做的,只有重操旧业,坐上“网文爆发时代”这趟快车,十三年的老书虫,书不能白看,字不能白码。

再来一次,总要把前世没有达成的心愿,给它干了。

去网吧,第一件事,就是在点娘先注册一个作者帐号。

但去网吧得花钱,这两个口袋翻出来,比脸还干净……

“爸,我们学校要统一定课外训练题,让交钱,我借上同学的先交了。”张上脸皮丝毫不变,没有任何破绽的说。

这招,千锤百炼。

“嗯?”背靠结实的土炕,有床不坐,非要蹲在地上吃饭的张志伟抬头说:“我和你妈上星期走之前,不是刚交了这个钱么,怎么又定?”

张上心里只想扇自己两巴掌,这笨嘴!

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那只是数学训练题的钱,语文老师也让定,毕竟再有两个多月就中考了,各类型的题多看看没坏处,哪怕定那么多,只能蒙对一道题,也算挣了。”

“你们语文老师,就是那个尖子班的,矮矮胖胖的那个史老师?”

“对,就是她,人家是特级教师,全校只带我们班和这届尖子班,人家的话错不了,她们班的学生都是考一中的好苗子。”

“哦。”张爸不再多过问,听过史老师的名声。“交多少钱?”

“48块钱。”这个报价,很有学问。

张爸左手拿碗,右手撑着土炕边沿站起来,把碗放在床边的老旧木箱上,探身去拿随意扔在炕上的上衣。

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一把钱。

却令张上鼻子一酸,内心无数莫名的东西在奔腾。

这把钱,没有一张红色毛爷爷,没有绿色的布达拉宫,最大的面值,是土黄色的二十元。

那么厚厚一把,紫色五元居多。

一张。

两张。

三张。

平铺在木箱上,把边角仔细的碾平,重叠成一摞,再沾些口水,仔细点一遍。

“五十块钱,记得交给老师。”最后忍不住又叮嘱说:“去了学校好好学习,明年中考,爸已经和一中的那些领导打过招呼了,只要你分数够了建档线,别人630分才能上,你400多就能上,争点气。”

“知道了。”有些颤抖的接过钱,张上再也忍不住。“我去厕所。”

冲出屋子。

此刻内心的酸楚,是前世27年,从没有体会过的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