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241 冷眼

但凡是由恶魔发起的战斗,都不会有什么章法。在这里你绝对等不到列阵、战线,看不到旗帜也听不到战鼓。它们是混乱的代表,拥有无边的愤怒,代表着宇宙中最彻底的毁灭热情。这种热情驱使它们进攻,让它们感觉不到恐惧,更不会有除了毁灭之外对未来的其他计划。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恶魔游荡到前线附近,看到魔鬼便冲上来,然后或者撞死在陷阱中,或者被重弩之类的武器杀死。随后恶魔就会被激怒,而爆发的怒火让它们展开进攻,前仆后继、死不放弃。而随着不断增加的进攻规模,恶魔最终会形成一股可怕的浪潮。各种各样的恶魔会在无底深渊毁灭的热情鼓动下,形成军队。这只军队,除了六臂蛇魔以及高级恶魔坐镇的超级大后方,几乎全都是敢死队。

从攻城武器营地的高崖边向外望,恶魔铺满了地面,它们进攻的样子,就像是一把刷子将混乱和黑色直接涂抹到地狱的土地上,粗暴但是非常有力。从地平线到约莫一千五百米的魔鬼防线前沿,费奇视野的大部分空间都被恶魔占据。

他敲了敲自己的腿,刚才那里发生了一阵止不住的颤抖。这是一种恐惧、兴奋混合在一起的感觉,说是紧张并激动着也可以。当黑压压的恶魔大军撞在魔鬼偏红色的战线上时,他仿佛在心中听到了一声重锤与金钟碰撞的巨响。“发射投石机,一般速度!”

钢铁合金的投石机开始运作,重力法阵的陡然生效让坚硬的力臂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弹丸升入高空,越过防线,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撞入敌阵之中。爆炸、燃烧,碎片如同急雨一样向四面八方飞射,血肉从骨骼上被剥离,死亡随之扩散。

“装弹!转动摇杆!”费奇大声喊道:“稳住节奏!都把自己的活儿干好!”

魔鬼的军队是以纪律组织起来的高效率杀戮机器,其威力在战斗的一开始便凸显出来。在前沿阵地上,倒钩魔放平它们的大砍刀,组成可怕的枪阵,以稳如磐石的双脚支撑住双方对冲的第一线。骨魔位于倒钩魔战线的第三排,正好是它超长的骨尾针最容易发挥的地方,每一次出击都如同蝎子一样迅猛有力,每一次出击都给倒钩魔补充第一排战线创造时机。

不过在战场上造成最大杀伤的并不是倒钩魔和骨魔,而是劣魔。它们的职责非常简单:一拥而上对付那些被前排放倒的敌人。恶魔与魔鬼一样都是邪恶的生物,而邪恶非常坚韧,很难被一两次攻击杀死。劣魔们见到受伤的敌人,如同饿鬼见到了食物,根本没有犹豫就会冲上去。它们低矮且如同烂泥般的身体可以从倒钩魔退下钻过去,根本无视可能形成的踩踏,只求尽快杀死伤者,确保战绩。

当前线撞在一起并且开始僵持的时候,恶魔们的数量优势就会在这一瞬间被抵消。不过,下一瞬间,恶魔们飞了起来。食魂魔是飞行恶魔中数量最大的一种,它们是种嘴里布满尖牙、全身覆盖鳞片、背部拥有蝠翼的怪物。长长的手臂末端是锋利的爪子,蝠翼的边缘也有类似锯齿的凸起,很适合飞掠攻击。而魔鬼这一方也毫不示弱,骨魔起飞与它们搏斗,而将地面战场留给那些不会飞的倒钩魔、巴布魔、劣魔、怯魔……

腥风血雨就在眼前上演,只是几分钟功夫,成千上万的死亡便发生了。在血战中,生命,如同镰刀下的麦秆被成片伐倒;人头,如同捧不住的沙粒一样滚落。费奇仿佛看到了一台大型联合收割机,一端是恶魔和魔鬼,另一端是死亡。

“继续射击!”费奇一开始还喊两嗓子,但是半个小时之后就搬了把椅子坐在悬崖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就这样坐了六个多小时。一开始的激动、紧张、恐惧、兴奋,现在全都没有了,只有血战,单纯的战争场面。杀戮和死亡看得太多了,变得如同呼吸一样平常,再也无法引起太多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单纯地看着战场,听着身旁投石机发出的机械声音,感受着一遍一遍不断重复所形成的战争韵律。

战斗一直在持续,激情消耗殆尽后,然后便是体力。不管能力有多强,武技和法术多么精湛,在战争磨盘面前都被碾成渣。费奇看到冲锋的欲魔,看到她们砍下敌人头颅的愉悦模样,这愉悦在她们变成别人手里滴血的头颅时仍保持在脸上。无比讽刺,但这就是魔鬼和恶魔最真实的一面。

他将目光投向雇佣兵们,那些为了财富、力量、知识或者其他各种理由——甚至爱情——而来参加血战的人,情况又是怎么样呢?不像是魔鬼,他们不受地狱力量的驱动,因此不具备劣魔、倒钩魔那样奋力致死的理由,按理说应该可以更灵活一些。不过战争局势从不以个人的意志而变化,不是他们不想稍微撤退重整旗鼓,而是根本无法撤退下来。战场太过焦灼,转身后退立刻就会被杀死,唯一的活路居然是一直坚持着,在累死之前赢得战争。可对面还有以百万计算的恶魔正在向前、向前;而身后也是百万的魔鬼向前、向前,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这就像是两个大陆板块正在对撞,或者尸体被推挤向上堆成高山,或者生命被碾压向下形成深渊,没有其他可能。

“敌袭!”锣声在耳边响起,又有食魂魔冲破防线向着攻城武器营地飞来。“防空弩,瞄准,等待……等待……射击!”费奇一直坐在椅子上根本就没动,因为四十个食魂魔仍在防空弩的能力范围之内,他根本用不着出手。施放咒语消耗法力,飞上天肉搏很可能会被误伤,所以一动不如一静。

观看这场血战,让费奇明白一个道理:战争是残酷无情的,其本质是消耗、坚持和时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足以让他变成一个冷血的指挥官,而他正在用鹰眼冥想寻找战机。有一只控斥魔就在不远处,拿着写不完的羽毛笔,用红色的符号记录他们营地的战绩。这一次攻城武器营地太低调了,中规中矩不引人注意。若是放在平时还行,可今天的战斗规模非常大,那种“平时表现”完全不可能让指挥战区的角魔指挥官满意。

两个小时之前,一只控斥魔飞过来,提醒费奇“目前的战绩太落后,要……”它后面的话变成了和它身体样的烂肉,不会再活存于地狱中。自那之后,控斥魔既不敢飞越费奇头顶,也不敢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免得落到一样下场。这场战斗看起来要旷日持久,在结束之前费奇不可能丢掉指挥官的头衔,而他有足够的时间将所有控斥魔杀光一百次。整个营地的魔鬼都不知道费奇的打算是什么,如果一直这样坐着看完战斗,他的下场绝不会好。

一整天过去了,战场交锋的地点已经发生了多次改变,现在所有的战士都要先爬过尸体,踩着尸山作战,然后倒下成为它的一部分。劣魔们在努力搬运尸体清理战场,但数量上的匮乏已经让这项工作变得无比迟缓。

低阶的恶魔和魔鬼损失严重,中阶的家伙们成了战斗的主力。费奇观察到这一现象,然后站了起来,他认为到了出手的时候。“告诉工匠营醒醒,魔界大炮三级准备。我去前线转一圈……”

听到命令的倒钩魔点了点头,然后便跑向山坡下面通知卡兹穆克。费奇则张开双翼飞入战场,随后消失在空气中。隐身的咒语并不能保证安全,双方都有很多能看破隐身幻术的家伙,但这至少可以避开大量低阶敌人的注意。

他从战场侧面切入,完全不参与搏杀,哪怕那种唾手可得的战绩也不要。他只要挥一挥长剑就能斩下敌人的脑袋,但为此花费的一两秒时间却无法在后面弥补回来,他很可能就会被追上、围剿,总之是得不偿失。

即便是尽力避免接战,他还是避免不了被法术攻击、被武器击中、身后还跟着十数只发狂的鹫魔。这种速度和欲魔不相上下的半人半秃鹫扭曲怪物,全身都寄生着有毒真菌,不管是攻击还是被攻击都会释放具有腐蚀性的孢子云。一旦被它们近身,那结果将会是毁灭性的。

费奇没工夫理会那些鹫魔,只求迎面的方向别来太多。他全速飞行,沿途施展追踪魔眼咒语。这一次的目标不是某个敌人,而是一些关键的地点。恶魔的大军虽说是以混乱的方式向前推挤,看似毫无规律,但由于地形的限制,总会形成一些相对聚集的区域。而低阶恶魔在什么地方更早死光,较强的恶魔就更容易在什么地方出现。即便是混乱的代表,可恶魔只要还在地狱的主场战斗,还没有征服这个地方,那么就有规律呈现。费奇根据观察,构造了一个叫做“恶魔出现概率”的算法模型。

根据算法模型,他布置了一些追踪魔眼。魔眼咒语依靠战场上弥漫的元素乱流保持存在,对周围毫无影响而且极不显眼。随处看看,地上尸体的数量都有成千上万,谁还会关注一个暗红色的法术眼睛呢?费奇看了看身后,追他的敌人太多,已经变得有些危险,于是立刻掉头,冲回魔鬼的战线后面,然后几次传送回到攻城武器营地。

他一边走向魔鬼大炮,一边用地狱治疗处理伤口。“看什么看!准备好迎接敌人的攻势!投石机弹药超量五倍准备,之后全部搬运的人手去防空弩!都给我行动起来!”

卡兹穆克被费奇的喊叫声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他看到费奇满身伤口,同时他也看到这些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恢复,远超一般欲魔的自愈速度,不禁感到大为惊讶。他越发肯定“指挥官费奇”不是普通欲魔,他各种与众不同的表现更像是高阶魔鬼,比如角魔甚至深狱炼魔。他恭恭敬敬弯下腰,对费奇说道:“大人,魔鬼大炮已经准备好了。”

“卷轴再给我看看。”费奇伸出手,火矮人双手将一份血淋淋的卷轴呈上。“这是库房中最强的火焰咒语吗?”

“大人,地狱烈焰不仅是库房中最强的,也是公开市场上最强的。”卡兹穆克只敢说公开市场最强,是因为他无法得知那些大魔鬼们都有怎样的收藏。“营地工匠中懂法术的人都看过了,一致认为这个咒语很厉害。它在一定程度上调用了火元素位面的力量,再混合以地狱对于混乱生物的厌恶,从而形成可以在恶魔身上持续燃烧的火焰。”

“我不问那些施法者的意见,我问的是你。作为工匠的头儿,你怎么看?”

“它会让大人满意的。”卡兹穆克赶紧说道。

“很好。”费奇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抬,一直盯着卷轴。地狱烈焰的卷轴作为魔鬼大炮的“附件”,一直跟着大炮在地下库房里吃灰,现在终于等到了一个懂得法术的使用者。魔鬼们在诞生和升阶的时候会获得相应知识,但都不是好法师。而且在成为深狱炼魔之前,魔鬼也没多余的精力用于法术研究。攻城武器营地历任指挥官都是“猛打猛冲筋肉型”,只有费奇是“法术风筝型”。

“这咒语不错,但还可以改进。既然可以持续烧死敌人,干嘛还追求猛然爆发?将这部分符文用于增大法术面积不是更好吗?嗯,这不算难,还来得及修改。”

费奇想到就做,用插入符文的方式修改咒语。他过去用这个办法给别人的咒语添乱,同样的办法也可以用于改进自己手头的卷轴——只要他的咒语更高效,法力就会自然而然选择他的新通路,而绕过以前的符文部分。费奇是信心满满,但工匠们看到这一幕全都提心吊胆。

一个玩不好,咒语可能会引发魔鬼大炮的连锁反应,万一原地炸了会怎么样?魔鬼不怕火焰,火矮人或许能够幸免,但其他人可不是完全防火的!卡兹穆克悄悄在身后做手势,示意工匠们远离,并使用防火器具和法术,而他自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费奇身边,等候命运的宣判。而费奇将卷轴装好后便腾空而起,悬浮在空中,用鹰眼冥想远远观察战场态势变化。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费奇终于等到了恶魔进一步加强前线战斗力的时刻。六臂蛇魔作为指挥官出现在视线尽头,而在她们之前则是猪头判魂魔以及壮汉狂战魔组成的核心军队。这两种恶魔一对一的战斗力都稳胜骨魔,与营地前指挥官冰魔相当,判魂魔甚至略有超出。

比这些恶魔弱的家伙不值得浪费火力,比这些强的则很难形成有效杀伤,所以在血战中最适合攻城武器营发挥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费奇扫了一眼自己的阵地,投石机旁弹丸的五倍存量已经完成,人力资源的提前储备也就相应完成,的确是时候了。

“魔界大炮二级准备。”费奇喊道:“推上斜坡,直瞄144方向!”

劣魔们立刻涌上来,推拉一起用力移动魔鬼大炮。取消了咒语转向的部分,吊射已经废了,所以魔鬼大炮只能直射。费奇让工匠们在营地中用钢铁轨道做成斜坡和支架,好将魔鬼大炮推到营地最高处,几乎与巨型投石机相齐平的位置。然后他将左侧PF战区总指挥的位置定为0,面前一百八十度扇形展开,144便是右前方。

“将火元素宝石搬上来,卡兹穆克留下,再留下十个劣魔打杂,一个倒钩魔监工。对,其他人滚蛋,你们会影响咒语精度和射击威力的!”费奇来到魔鬼大炮后方,看了看瞄准的方向,对劣魔的数学能力又降低一个评级。不过没关系,至少炮口在可接受误差范围内,而这次武器是制导的。

“狂战魔来了。等我发射完,立刻将炮口向我左侧推,我说停就立刻停。还有,发射第二炮的同时,让投石机那边来五轮速射。目标随他们选,但首先重点照顾恶魔那边的雇佣军,最好一个都别放走。”

费奇两手放在魔鬼大炮上,这是他迄今为止操作过的最大个魔法武器,就连魔法矩阵都在兴奋。“虽然大而笨,但只要火力够强,那就是好的!”

随着法力不断输入,炮管上的符文发出明显的亮光。增强咒语威力的符文最亮,增加射程和攻击范围的次之,而那占据6成以上不亮的部分则是令咒语拐弯的。不管是谁给魔鬼做了这个设计,恐怕都没安好心。令咒语按照重力方式形成抛物线,这种傻办法消耗的法力占据整个魔鬼大炮八成左右,远超一般魔鬼的法力储备和恢复能力,因此彻底将魔鬼大炮变成了鸡肋武器。发射出去的咒语没有实体,应该模仿光那样折射,而不是投石机弹丸!

费奇在最高处,看着狂战魔们挤入恶魔的军队,已经开始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级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