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潭深水
黑夜似水一潭深水。
黑夜是难挨的,所以大多人选择在夜里睡觉。但就是这入眠的大好时辰,虞环子却又出了榕树林。他飞身奔往临安城,他的速度虽极快,但身姿仍颇显轻盈。如蜻蜓点水。
虞环子偷摸进了临安城以后,寻了一间名为孤阁的茶楼走了进去。孤阁是临安少有的,在深夜里还开门的茶楼。但现在已是子牌时分,孤阁的大堂里,也只剩了一个正在打瞌睡的茶博士。
孤阁有三层楼,一层接待贩夫走卒,二楼接待达官贵人,第三层是从来不开门的。但虞环子,却走进了第三层阁楼。孤阁第三层装潢简陋的很,空荡荡的大屋内,只有几张陈旧的桌椅,与一卷垂到地上,将这大屋一分为二的珠帘。
虞环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他凝视着珠帘半晌,才开口道:“再过三日,家师就要闭关了。”
珠帘后,传出一低沉的男子声音:“你有什么想法?”
虞环子淡淡道:“这次咱们合作出手,带来的成效还不错,所以……”
虞环子一语未毕,便被珠帘后的男子打断了,那男子道:“不错?你们师兄弟几个都被斩首了,还叫不错?”
虞环子微笑道:“是贫道建议家师,做了这出戏。”
那男子沉吟了片刻,笑道:“你这一招的确高明。”
虞环子道:“贫道把家师叫过去,在那小皇帝面前露一露脸。为的就是让小皇帝确信密杵轮教的建立,是由家师授意的。而家师与秦中徽乃是忘年之交,当年家师与秦中徽二人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才把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赣江王府老四给推上了皇帝宝座。小皇帝虽对他二人信赖,但心里却一直提防着他们。密杵轮教一事败露,小皇帝心里自然恨极了家师跟秦中徽,但他现在还不敢跟家师掰手腕,因此,他只能加倍惩治秦中徽。如何,你在庙堂之中身居高位,应该对秦中徽现在的处境看的明白吧?”
那男子淡淡道:“并未动摇其根基,可以这么说,圣上是圣上一日,那秦中徽便是秦中徽一日。”
虞环子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换一个圣上。”
“你倒是真敢想。”珠帘后的男子只是笑了两声,他对虞环子这惊人之语,倒并没有显得多惊讶。
虞环子笑道:“这有什么不敢想的,家师跟秦中徽能办到的事,难道你我就办不成?”
男子问道:“你想做下一个东野道人?”
虞环子轻哼了一声,道:“家师已经老啦,他这年岁越大,便越贪生怕死。活了三百多年还不知足,每日躲在地宫内苟延残喘,本是得道高人,却活成了蛇虫鼠蚁。他也是时候该把他那仙师的名号,让贤了。”
男子笑道:“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虞环子嘲道:“怎么,你这做了千年的老二,难道就不想翻一翻身,做一次秦中徽?”
男子道:“逞口舌之快容易,但真要做起来,可谓是难于上青天。咱们换一个皇上,满朝文武会同意么?天下百姓会同意么?别说咱们,恐怕就连辽国也不会同意。”
虞环子微微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男子闻言忙道:“说来听听。”
虞环子摇头道:“此事不宜走漏风声,在事成之前,就连你也不能知道。”
男子有些不快,他淡淡的道:“道长只要不弄巧成拙,那在下便谢天谢地了。”
虞环子对男子话语之中的讥讽不予理睬,他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的计划也算成功了。你府上的那位幕僚出了不少力,他是个人才,你该好生重用。”
男子道:“这是自然。”
虞环子点头道:“贫道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再光明正大的出来走动,不太合适。所以往后咱们不能再直接碰面了,以后若有事,贫道会派人通知阁下,望君周知。”
男子微笑道:“道长好自为之。”
男子话音未落,虞环子便已拂袖而去。
突然,只听珠帘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这道士能信得过么?”
男子笑道:“一颗棋子罢了,信得过信不过,又有何妨。倒是你,如今在董平身边当差,可别露出了什么马脚。”
女子道:“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我若露出什么马脚来,那也是我故意要露出来的。”
男子微笑道:“你聪慧的紧,这我知道,但你可别太过自负,那董平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也算个厉害角色。”
女子吟吟一笑,道:“他再厉害,不也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男子的声音忽的严肃了下来,他道:“若有一日,我要你对董平下杀手,你切莫顾及往日与他之间的情分。”
女子笑道:“成大事之人,心里是容不得情字的。”
男子笑问道:“这么说的话,若我拦了你的路,你也会不皱眉头的便杀了我?”
女子淡淡道:“自然。”
男子一凛,随后大笑道:“好!好!好!”
女子道:“行了,我不能在此地久留,这便走了。若以后有什么行动计划,最好先知会我一声。别像这次,事情都发生了,我还被蒙在鼓里。”
男子微笑道:“放心,下不为例
。”
孤阁终于打烊,董平也打道回府。
离着老远,董平便闻到了从驸马府飘荡过来的药香。不用想,董平便晓得定是那个便宜奶奶在煎药。董平咧嘴一笑,那药味儿便随风钻进了他的嘴里,连带着董平这一笑,也变得苦涩不堪。
董平前脚跨过大门门槛儿,其身后便有一人跟了上来。董平回头看去,只见来人是杜鹃。董平微笑道:“去哪儿了?怎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房休息?”杜鹃无奈一笑,抬起手,让董平瞧了瞧她手里拎着的两挂鼓鼓囊囊的纸包后,道:“公子,你不晓得,自你出了府,奶奶便去了厨房煎药。一直煎到了现在,半个时辰前,奶奶说奴婢买的几味药材不对,这便催着我出去重买。但都这时辰了,药铺医馆可都关门了,我这逛了半个临安城,才将这些药买齐。”
董平笑道:“辛苦鹃儿姐了,把药材给我,你去歇着吧。”
杜鹃微笑道:“公子,有您这句话,奴婢便知足了。但干这种粗活,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差事,哪里能让公子替奴婢分担。”
董平不由分说的夺过了杜鹃提着的药材,他道:“我可舍不得让你去伺候别人,怎么,难不成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杜鹃嫣然一笑,道:“奴婢自然听公子的话,公子心疼奴婢,奴婢哪里能不领情呢,奴婢去歇着就是啦。”
目送杜鹃离开后,董平就提着药去了厨房。
“奶奶……嚯!”
董平刚腆着笑脸走进厨房,转瞬便捂着鼻子退了出去。好家伙,董平只瞧厨房内的八个灶都生着旺火,八口大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杂七杂八的药材。各种的药味儿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到底是臭还是香了。
许东芝本正蹲在地上,用烧火棍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忽听有人叫她奶奶,她便叉着腰站起来,笑道:“是董孙儿回来啦,快把药材给奶奶!”
董平捏着鼻子走进厨房,道:“我说奶奶,你这是煎药呐,还是煮菜呢?”
许东芝掠至董平身前,夺过董平提着的药材,似阵清风般掠过八口大锅,将药材添进锅内后,笑嘻嘻的说道:“这是奶奶家传的秘法,你不懂,奶奶也不怪你。”
董平微笑道:“这么多的药,奶奶一个人能吃的完么?”
许东芝撇撇嘴,道:“谁说这药材是用来吃的?”
董平腹诽许东芝是个败家子儿,他从蜀中王府带来的银子,几乎都一大半都给她买药材了,她竟是煮来寻乐子的。
许东芝蹙眉道:“孙儿,你心里在讲奶奶的坏话,是不是?”
董平一怔,旋即摇头道:“孙儿巴不得将奶奶给供起来,又怎会暗地里说奶奶的不是呢?”
许东芝忽的板起了脸,淡淡道:“真是枉费了奶奶的一片苦心,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董平暗道:“这老妖精是属狗的,脸色说变就变。”他赔笑道:“奶奶,您忙活了半天,快坐下歇歇,孙儿来替您烧火。”
许东芝冷笑道:“这倒还算是句人话。”
说罢,许东芝在一板凳上,翘起二郎腿坐了。董平心道自己一时糊涂,怎的过来自找麻烦。他吁了口气,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干起了烧火的差事。
许东芝拎起地上的一把茶壶,裹着那壶嘴儿喝了口水后,淡淡的道:“孙儿,你可晓得把那练至高深后,是个怎样的下场?”
“怎样的下场?”
董平蓦的想起了在那江下古墓内碰见的守墓人,不由得脊背一寒。
许东芝又自顾自的讲了起来:“人之道,取不足而补有余。便是脱胎于人之道的一门邪魔功法。练此功法有违天理,你现在修为尚浅,还无法体会。但再过个一年半载,这功法带来的反噬,便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董平微笑道:“奶奶倒是知道的清楚。”
许东芝不屑道:“奶奶我什么不知道?等过一会子,等这八口锅里的水煮干后,你就把药渣捞起来,晒干碾碎。”
董平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许东芝白了他一眼,接着道:“以后你在沐浴时,往那洗澡水里加上半钱这药粉,不仅对你的修炼大有裨益,还能压制带来的魔性。”
董平笑道:“奶奶对孙儿可真不赖。”
许东芝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奶奶在骗你。”
董平忙的否认道:“奶奶多心了。”
许东芝缓缓道:“你们老祖宗,也就是奶奶的爷爷,三百余年来,就是靠着这法子压抑着自身的魔性。”
董平一愣,问道:“老祖宗修炼的功法也是?”
许东芝淡淡道:“正是。”
董平听罢,心中疑窦丛生,但许东芝貌似不愿多解释,只是道:“放心吧,奶奶不会害你。”
董平无言,甚是安静的往灶膛里添起了柴。这时,林三川忽的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厨房,他在进厨房前本是咧着嘴大笑,但他前脚刚踏入厨房,就捏着鼻子大喝道:“好臭!是谁在拉屎!”
“污言秽语!掌嘴!”
林三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啪啪”两声脆响,他的脸登时就肿
了起来。林三川怒目向坐在板凳上的许东芝看去,他大喝道:“你打我做什么!”
许东芝淡淡道:“你何时瞧见奶奶打你了?”
“这……”林三川霎时变得哑口无言,许东芝的速度太过骇人,他的确没瞧清是谁打了他两巴掌。林三川只能是愤愤的瞪着许东芝,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走到董平身旁道:“公子,事儿办妥了。我拿了五十两银子去刘先生教书的那私塾,给那管事的塞了十两银子,他答应我,以后每月把刘先生的工钱从四钱银子,涨成二两。”
董平道:“这银子,算是打了水漂喽!”
林三川不解道:“这话怎讲的?”
董平还没出声,就听得许东芝冷冷的道:“他能收你十两银子,自然也不会介意把剩下的四十两银子装进自己的荷包。”
林三川陡然喝道:“他敢!”
董平笑道:“你当时若用这般语气跟他谈,他自然不敢。”
许东芝淡淡道:“一个私塾,一年挣的银子顶多够三四人勉强糊口,你那五十两银子可够一家子十来年好吃好喝了,恐怕那管事的,早就拿着银子跑了。孙儿,你这好心可办了坏事。你们口中的那位刘先生,不仅没落得实惠,恐怕连饭碗都要丢了。”
林三川“嗖”的蹿起了身子,沉声道:“我再去找他!”
许东芝淡淡道:“慢着,奶奶有话要跟你说。”
林三川一个箭步跃了出去,喊道:“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许东芝也没拦他,反而微笑道:“这孙儿的心肠很好,为人也算正派。董孙儿,奶奶有句话要知会你一声。”
董平道:“奶奶请讲。”
许东芝道:“以后,你便不要使唤林孙儿去给你跑腿了,奶奶我要指点他练武。”
董平笑道:“这可是好事儿,孙儿答应了。但有句话,我想问奶奶。”
许东芝道:“讲。”
董平道:“奶奶这又是给我配药调理身子,又是要指点三川练武。孙儿不知道,这种好事儿怎么就落到了我们二人的头上?”
许东芝微笑道:“林孙儿是毛古小镇的下一任镇主,奶奶指点他练武是应该的。至于帮董孙儿你配药,除了是因为你孝顺外,还因不久后奶奶我要林孙儿办的第一件事,需要你的助力。”
董平问道:“奶奶的修为如此高深,您要做的事儿,孙儿能帮的上什么忙?”
许东芝淡淡道:“有些事你能帮不上,但有些事,你能帮的上忙。”
董平接着问道:“奶奶到底要做什么事儿,可否提前告知孙儿,也让孙儿好提前有个准备。”
许东芝凝视了董平半晌,忽的合起了双眼,道:“奶奶我还得多观察你两日,你小子,心黑的很,奶奶对你不放心。”
董平即使修养再好,此时也忍不住低声爆了一句粗口。他暗道:“我好吃好喝好住好花的供着你,你他娘的还贬我,若不是瞧你修为高深,我早将……”
“啪”
许东芝陡然起身在董平头顶弹了一下,董平的险些没被弹的跪在地上。董平转过头,只见许东芝正笑靥如花的看着他,道:“好孙儿,你若是再对奶奶不敬,那奶奶便在你的天灵盖上,开个窗户。”
“妖精,这真是个吃人的老妖精!”
董平不寒而栗,他忙的默念了一段佛经,力求心无杂念。突然,许东芝又在他头顶暴弹了一下。董平“嘭”的站起身子,喝道:“贱人!你干什么!”
“啧,啧。”许东芝吧嗒着嘴,连连摇头道:“瞧,奶奶这一敲打你,你便把心里话给讲出来了。嘴上奶奶长,奶奶短的叫个不停,但你心里却不把奶奶当奶奶,而是把奶奶当贱人。”
董平盯着许东芝那张可以称得上是闭月羞花的小脸蛋,头一次发现,好看的女人,竟这么讨厌。
许东芝踮着脚尖儿,拍了拍董平的肩膀道:“奶奶罚你,明天不许吃饭。”说罢,许东芝便似个小老太太一般,佝偻着腰,背着手走出了厨房。
董平看着许东芝的背影,登时心下一宽,他暗道:“我跟个老太婆,计较些什么呢?”
许东芝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转身,又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厨房。董平见状暗道:“真是个老顽皮。”想罢,他微笑道:“奶奶,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许东芝抿嘴一笑,道:“孙儿,奶奶告诉你。”
“奶奶请讲。”
许东芝道:“其实奶奶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再讲奶奶坏话,奶奶就是闲的无聊,想打你解闷儿。”
许东芝说罢,飘然离去,只留一串似银铃般的笑声。跟一句董平的大喝:“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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