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天生为相（上）
随着天阶的尽头之路的显现，那巧夺天工一般的星辰画布也随之渐渐向后褪去，高挂于天，成为了一片真正的星空，但那令人分不清真实亦或是梦境的感觉还依旧存在着，伸出手臂，依旧触碰不到那画中月，天上星。
二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处方寸约百尺的方形覆斗状石台，四壁以青砖铺起；台上陈列着数件造型奇特的器皿，辅以长桌、草席，陈列整齐、简洁，倒与那寻常草堂私塾颇为相似。
星台中央，盘膝坐着一名老者。他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袍，股旁摆放着一把桃花杖，腰背弓着，双目微闭，犹如睡中的渔翁。似是感应到了有人到来，老者轻轻呼唤道：“孩子们，上前来。”
荀玉展本已是筋疲力尽，此刻见到老者，浑身上下不知又从哪涌来一股劲，迫不及待地便跑了上去。
荀无琊先是一顿，随即才反应过来老人口中的“孩子”似乎也包括他。荀无琊尴尬地搓了搓鼻子，他略低下头，上前的同时，也悄悄抬眼打量起这位传说中的天机老人。
与荀无琊心中所想的那般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形象相悖，这位天机，仿佛真的只是寻常人家里的迟暮老翁，瘦弱、伛偻、不经打理杂乱的白色须发，还有如枯枝般遍布于脸上的皱纹，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凡，就像一颗普通的星辰，没入那浩瀚的星海中难觅其踪。
荀无琊行至天机面前，拱手，一躬到底。他不知该如何用语言表达自己对天机的谢意，江湖人，唯有这一拜，便在不言中。
但荀玉展可不似父亲那般瞻前顾后，他毫无顾忌地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起天机，尔后对着荀无琊疑惑地道出了二人心中所想过的事，“爹，这位老先生跟咱村里的老人也没啥不同啊？”
荀无琊顿时汗颜，当即怒斥起荀玉展此等无礼之举。
“老朽不过是一名普通人罢了，天机亦只是万千星辰中的一颗，与他人自是没有什么不同。”天机摇着头呵呵笑了起来，他缓缓地睁开双眼，黑色的眸子犹如此刻的夜空一般异常的明亮、清澈、深邃，没有尽头；而他说话的声音，也如和煦的春风般温拂人心。
荀无琊对上了天机的目光，那一瞬，方才那种置身于无边银河的感觉卷土重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畅。
天机向荀玉展轻轻招了招手，后者乖巧地靠了过去，接着天机的目光便落在了正安详地躺在荀玉展怀中的小丫头脸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掌，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对方稚嫩的脸庞。
出人意料的是，荀玉展对此并没有拒绝，要知道在此之前，就连荀无琊也碰不得。
“可怜的孩子。”天机感触地叹了一声。
“老先生，我妹妹她还活着吧！”荀玉展迫不及待地问道，此时的他急需得到一个人的认同。
但天机显然并不是他所追寻的那个人，“孩子，她已经死了。”
天机的目光中满怀着垂怜，宣布一名这么小的孩子的死讯，对他来说亦十分残忍。
“不可能！”荀玉展顿时急了，他将怀抱着的荀无双推至天机面前，大声道：“我明明听到了无双的声音！你不是天机吗！不是知晓这个世上的一切吗！你怎么能……”
“玉展！”荀无琊一把摁住儿子的肩膀，试图将他拽回来。
其实荀无琊听得天机此言，亦是心灰意冷，虽然他也早已认同了这个答案，但在心底，终归还是抱着一丝丝侥幸，一点点期待。但这是事实，本就是早该认清的事实，又有什么可以怪罪的呢？
天机并不责怪荀玉展这等粗鲁无礼的举动，他顺势接过这小丫头，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同时天机的眼神变得认真，语气亦在此时变得更为坚定，郑重地说道：“孩子，她确实已经死了。”
荀玉展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眼泪决堤而下，强忍了多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他哭着跪倒在地，哀求着揪住天机的衣角，哽咽道：“我、我真的听到了……求求您、求求您了！救救她……”
荀无琊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奋力一把将荀玉展抱了起来，任凭后者疯狂地撕扯、挣扎。
天机伸出一掌，一缕温暖且轻柔的青色光芒自他掌心浮现，弥漫覆盖于整个掌中，接着他手掌压下，轻抚着荀无双的额头。
“孩子们，你们相信这世上有灵魂吗？”
此言一出，荀无琊登时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而荀玉展亦停止了哭闹，先是呆滞，尔后目光中忽又窜出希冀的火光。
若非此言出自天机之口，荀无琊定会认为面前的乃是一名坑蒙拐骗的无良神棍。
天机呵呵一笑，道了声“孩子们，请坐。”
二人立马端坐，像极了聆听老师教诲的学生。
天机闭上了眼睛，嘴角扬起一抹慈祥的微笑，像是在回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尔后他缓缓开口说道：“陛下还小的时候，曾向老朽提过一个问题，他问道，人死之后，会去哪里？”
“老朽告诉他，人死之后，肉身葬地，灵魂归天。”
“他又问，人……真的有灵魂吗？”
荀玉展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就连荀无琊亦是屏息凝神，深怕错漏了一个字。
天机自嘲地笑了笑，接着道：“但老朽当时并不知晓这个答案，只是这一句话，出自古籍，老朽当为人师，照本宣科罢了。”
尔后，天机话锋一转：“但后来，老朽遇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位星辰。是那个人告诉了我答案。”
他睁眼，凝视着荀玉展，那一双眸子，犹如洞悉了一切，直抵后者的灵魂。
“这世上，是有灵魂的。”
荀玉展浑身一颤。
“孩子，你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吗？”
那一瞬，忽有星光闪耀。
还不待荀玉展回答，天机的目光已然转向星空，而仿佛是在回应天机的目光一般，那光芒又是一闪，随后才重归黯淡。
“如此，便确认了。”天机笑了起来，呢喃道。
荀无琊与荀玉展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但荀无琊见状，心中忽猜到了几分，那晚亲眼所见的一瞬的异象，此刻再度浮现，他心中那个曾难以确信的猜想忽又明朗了几分。
莫非……
荀玉展虽不明所以，却也听出天机语中之意，急道：“老先生，您的意思是……无双有救了吗？”
天机却摇了摇头道：“孩子，老朽找的人是你，所谓的有无可救，亦取决于你，但……”
“但是什么？”荀玉展对天机这等慢吞吞的语气感到一丝抓狂，连忙追问着。
“但你的命星还不到苏醒之时。”
荀玉展听得有些头晕目眩，一时理不清其中道理。
天机继续对荀玉展说着，但目光却落在了一旁的荀无琊身上：“孩子，你先前遭了一劫，但此劫……本不该出现在你的命中。而也因此劫，你的命星提前受到了感召，由此变得极为不稳。”
荀无琊闻言愧疚难当，不敢再面对天机的目光，将脸深深地埋了下去。
“而你宿命之中真正的一劫，方才是你的命星真正所要面对的因果。”
荀玉展连忙打断道：“老先生，这些我都听不懂，我只想问您，无双她……有救吗？”
天机叹了口气，喟然问道：“孩子，老朽问你，何谓有救？”
荀玉展为之语塞，显然这个极为浅显的答案在此刻突然难以启齿，自己该如何回答？无论怎么回答，听起来都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但荀玉展还是硬着头皮，倔强道：“我、我要让她活过来……不、不对！无双她没死！我能、能听到……”
到后来，荀玉展的声音越来越小，磕巴到几乎连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无论如何，他终归也是个理性之人。
“不！”荀玉展忽一咬牙，脑中灵光乍现，他旋即正襟危坐，直视着天机，肃然道：“老先生，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或许能让无双活过来，对吗？”
天机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方才轻轻点了点头，感叹道：“孩子，那么你能明白老朽另一层意思吗？”
荀玉展不假思索道：“老先生，我……无论何种代价，我都愿意！即便是我的性命！”
闻言，荀无琊本已抬不起的头奋然仰起，他怒斥着荀玉展怎能说出这种话语来！此刻，荀无琊的心情犹如万千刀割，伤了一层，再伤一次。
荀玉展苦涩地咬着嘴唇，第一次低下了头：“父亲，我……”
荀无琊急火攻心，只得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天机，他神色慌乱，只显无比焦急，“星君，您怎么能……”
天机不言，随即又是一声重叹。
“孩子，这便是因果。”
这声孩子，是对荀无琊说的，而后者也当即明白了天机话中之意。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致家小于今日。他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作无尽的悲愤，尽数汇集于一点，随着拳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荀无琊仰天悲鸣。
荀玉展双目流泪，跪拜于地。
其后，他问道：“老先生，我……是星辰吗？”
“是。”
天机的目光变得十分哀婉，似乎身为星辰，并非一件好事。
“那我是哪一颗？”
天机静静地端详着这名孩子，轻轻地说道。
“南斗第五星，天相。”
而这，仿佛是一句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