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命照天梁
鬼镇被一片诡异的黑雾笼罩着，若是寻常人士经过此地，是察觉不出异常的，至于非等闲的高手，没事也不会跑这荒郊野岭来。更何况，这处曾经繁华热闹的小镇，如今也已经被人遗忘了。
小镇的街道依旧在，两旁整齐地排列着古朴的建筑。这些原本早已落满了尘的地方，偶尔也会有天心宗宗员上来透透气，那些有本事受欢迎的家伙一有机会便会拉上平日里眉来眼去的骚娘们，寻间小屋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这也是他们唯一欢愉的方式了。
毕竟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不可能受得了整日待在那见不到光、见不到花草、潮湿阴暗散发着腐臭的地方，他们的骨子里，好歹也算是个人。
不动明王独自一人走了出来，立在小镇的大道中央。
此时已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借着天边洒落的月光，才能依稀看见点什么。
清风拂过，扬起一片滚尘，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雾。
眼前变得更模糊了。
但不动明王并不在意这些，他摘下了那副可与小镇之景融为一体的恶鬼面具，仰着头，向着天空直直地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虚握，透过指缝间可见月光流淌，星星徜徉。
不动明王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对着天，默默祈祷。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动明王收回了手臂，而那声音也戛然而止。
石城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那方大殿之中的场景，便急忙追随不动明王而来。一来，便又见到他如那日一般向着天空伸出手掌，像是想要摘下漫天的星辰一般。
石城知道，这位公子每逢大战之前，便会如这般作态，因此他虽不解，也立马停下了脚步，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不去打扰公子。
不过这点动静显然瞒不过不动明王，他背对着石城，没有回头，只是突然开口问了一句：“石城，你可有怨恨本公子？”
这声音极为平淡，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事情。
石城一愣，目光随即变得黯然，低头思索不动明王语中之意。
今夜因雨霖铃刺客之事，导致他的大威德明王之位被人夺去，金刚夜叉明王之位也沦落人手，甚至连降三世明王之位也可能不保。
显然，这并非什么好事。
如此一来，他们名义上虽为天心宗，但实际上的领袖经这么一折腾，几乎全部换成了雨霖铃的人，若是双方有什么意见不合，想必就算是不动明王也无法一手压下众意了；再放远来说，一旦不动明王出现不测，那天心宗，便再也不是天心宗了。
难怪公子一定要保住三爷的位置。
石城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可言状的酸楚，他并不清楚不动明王与宗主之间有什么交易，但他能感觉得到，这位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的公子，比谁都要看的长远。
真要说有什么怨恨的话，恨只恨自己太弱，跟不上公子的脚步了吧。
这么想着，石城苦笑道：“石某技不如人，给公子、也给天心宗丢脸了，公子这么做自有道理，大威德明王之位，能者居之，我哪有什么资格提‘怨恨’两字。”
不动明王沉吟片刻，又问：“还有呢？”
石城深吸一口气，粗犷的脸庞上居然浮现出一抹怜意，他面有不忍道：“但石某认为，公子不该这么对待那丫头！咱们天心宗上下人人都看在眼里，若说那丫头会做出什么对公子不利的事，打死我们都不会信！”
“石某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但石某亦知若是有人跟我说降三世明王背叛了公子，那这人便一定是在放屁、挑拨离间！”
不动明王又是一阵沉默，似是在思量石城之言，随后，他继续问道：“还有吗？”
“雨霖铃那群人不可信！”石城兀自开始激动起来，如同宣泄一般欲要将近来的压抑一吐为快：“石某并非挟私报复，但我还记得公子曾说过，咱们天心宗绝不会任由那司空老儿摆布！”
“司空权知道咱们天心宗元气大伤，他这一手，简直是过河拆桥！摆明了是要雨霖铃旧众渗入咱们，好将一切接管过来！他握着咱们的命脉，知道咱们离不开他司空氏的支撑，才这般肆意妄为，他与咱们已经不再像是合作了，而是想要吞并天心宗！”
“就今夜来看，好在雨霖铃那什么劳什子的门主不在，否则定是凶多吉少，而且……”石城喘了口气，微微一顿，一指地面，又道：“公子，您就真的忍心让那丫头一个人面对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说完了？”不动明王还是那般平静地问道。
石城不答，意思很明显。
不动明王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似是忍俊不禁一般，却又饱含着无比的畅快，连带着天边的月色，也似乎暖了几分。
正待石城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时，便听得不动明王笑道：“你说的这些，我又岂会不明白？”
“那你还……”
不动明王转过身子，满面笑意地看向石城。
后者目光呆滞，这才发现公子并没有戴面具，而他没记错的话，两人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公子的真容，这般和煦的笑脸，与那冰冷面具给人的印象恍若两人。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也很佩服宗主。宗主看中的人，果然皆是一等一的好汉，皆是有情有义之人。即使天心宗沦落至此，也依旧在为宗门的处境担忧，即便宗主什么都没告诉过他。”
不动明王笑着说道：“你是一个，金刚夜叉明王也是一个，我相信三爷他以后也是一个。”
石城面露尴尬之色，他极其不习惯被人夸奖，何况这夸赞还是来自这黑袍公子，端的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动明王点头赞许道：“你说的不错，雨霖铃这帮人没安什么好心，他们定是司空老儿授意而来的，见斗不过我，虚与委蛇罢了，我又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他们？但这些人既是司空氏的马前卒，却也同样可为我所用。”
黑袍公子一顿，目光忽如闪电凌冽：“因为，天心宗马上便不会再受制于司空氏了！”
“为何？”石城大惑不解。
不动明王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越过头顶，高高地指向天空。
石城抬眼望去，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只因茫茫星海之中有一颗耀眼的星辰，正散发出夺人魂魄光芒，那仿佛是一团肆意升腾着的焰火，既绚烂，又轰烈。
石城知道那颗星星，亦或者说江湖之中无人不知其大名，那是紫微星座下，南斗第二颗星辰，天梁星。
天梁星的宿主，亦有他的名字，这同样也是江湖之中无人不知的大名，那是清风阁门下最为出色的弟子，中原武林最为人称颂的新秀。
孔温。
“至于罗敷……”不动明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低声道：“是该给她点教训了！”
石城回过神来，正欲出口再劝，却被不动明王抬手打断道：“这一点你不必担心，雨霖铃的那些个刺客奈何不了她，因为当她真正认真起来的时候……”
“就连我，都不是她的对手。”
不动明王语出惊人，话音刚落，石城只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他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动明王那英俊的面孔，似是要在他的脸色找出哪怕一丝细微的波澜，以此来验证这家伙实是在满口胡诌。
但不动明王那无比严肃认真的神情却又告诉他，自己并非是在胡说八道。
石城突然想起那天宗主为宗门划分座次之时，仅凭着不动明王的一句话便把那戴着幕篱的神秘女子抬到了第二明王的位置，当时他们心中满是不服，更有人叫嚣着凭什么之类的话语，但却尽数被宗主压了下来。
出于对宗主无条件的信任，石城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直到那天，降三世明王将他们自血旗军的大牢中救出来时，石城这才对这名年轻的美人心服口服。
但即便如此，他亦不认为这小丫头会比不动明王还要强，想来这只不过是公子吹嘘的手段罢了，他要让世人皆畏惧天心宗。
直到此刻，当石城再次听到不动明王亲口承认时，他也仍然不愿相信，只是他今次却又不得不信了。
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巨大的震响，这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了石城的耳中；这声音，来自那座幽暗的地下宫殿，而那宫殿，响的是天，这小镇，震的是地。
中原，雷州。
雷州位于中原六州的最北边，被怒涛河拦腰阻断，将其一分为二。
因此，雷州分为南北两部，其中一部分位于中原，西临司州，东接成州；而另一半则与中原隔河而望，位于北地。
雷州可谓是中原六州之中除去司州外声名最为显赫的一处州郡了，其中原的那一部最为便是四海盟的执牛耳者清风阁坐落的地方；而位于北地的那一部分更有一处名声在清风阁之上的府邸，那便是齐王府。
而这里，曾经还有一处宫殿，那便是天心宗的一处分坛。
因此，雷州之地可谓江湖侠客云集，能人异士雨聚，甚至在此地还可见到与大周关系并不友好的蛮人。
此刻，一叶载着数人的轻舟正顺着怒涛河一处分支的小江沿江而北上，江畔两岸乃是巍峨的高山，千峰万仞，仿入云端。
江面上烟波缭绕，渔火点点，景色醉人。
小舟上，一名如玉般温润的公子横卧于船头，他身着一件青色长衫，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茶桌，两眼迷离，正敬着明月，举杯独酌。
晚风自江面上拂过，月照映水，波光粼粼；岸边柳絮纷飞，叶影重重，像是散落着漫天离愁。
明明是北地，却让人恍然有种身处江南水乡的错觉。
“老头儿，你又喝酒！再喝我就要讨厌你了！”
船舱里传来一句好听的声音，只见一名秀气可人的姑娘探出扎着团子头的小脑袋，冲着那名公子咆哮道。
公子回首，摊开手掌，笑着解释道：“我这喝的可是茶！”
姑娘闻言，忽然害羞起来，嘿嘿一笑。
随后她抬眼望向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山林，吸了吸鼻子，皱眉道：“老头儿，外面冷，晚上容易着凉，你赶快进来！不然人家到时候还得照顾你！”
那公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向两侧的隐隐的山峦，目光怅然道：“小茶，你还记得这是哪里吗？”
那名被唤作小茶的姑娘咬着手指，仔细地打量半天，面露苦色，哎呀道：“人家还小，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更好。”公子笑意迷醉，举起一杯一饮而尽，喃喃道：“物是人非啊……”
小茶不明所以，气道：“你再不进来，若真是惹了风寒，到时候人家可不管你！你就尽管在齐王殿下面前丢脸吧！”
公子闻言，调戏道：“你若是不管我害我病倒了，到时进了齐王府，那里可森严着呢，可没人带你出去玩，你只得老老实实地待在齐王府。直到我办完事，咱们就直接回去。”
“那可不行！”小茶急的跳了起来，忙冲出去拽着那公子的胳膊生生地的将其拖了进来。
公子的眼神无比怜爱，任凭自己被这瘦弱的姑娘拉着，口中却假意抱怨道：“被你这么一搅和，本公子满腹的伤情感怀，这下可无处发泄了啊，你说，怎么赔我？”
“呸！你就是整天这副样子，跟个老头儿似的，难看死了！”小茶吐舌，朝着公子做起了鬼脸。
公子忙点头称是，随后抚摸着小茶的脑袋，意味深长道：“你还小，大人的事自然不懂。”
而这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立即反驳道：“是你老！”
公子大笑，随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渐渐迷失了轮廓的山峦，突然叹了一声。
载着隐隐的烛光，小船就这么轻轻地向北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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