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台城风云

台城西北门,名曰大通门。

夜色正浓,大通门外,两骑奔来,一人披一件黑斗篷,骑一匹黑马,另一人着布衣皮甲,骑一匹红马。

城楼鼓声起,一排羽箭飞射而下,将二骑逼停在门外桥头。

二骑之后,一队乌鸦军骑兵追袭而来。

“我乃羊公之子羊子鹏,快开城门!”

“夜色不明,不辨真伪!”

“城门守将可是汝南侯?”

羊子鹏借着城楼火光分辨出城门守将是萧纶长子、萧确长兄,汝南侯萧坚。

“正是!”

“丢火把下来!”

城楼上扔下一只火把,羊子鹏飞身接在手上,照亮面目。

萧坚道:“怎知你未投降侯景,是否来做细作!”

“自有家父分晓!”

片刻后,城门开一条缝,羊子鹏与木南风纵马进城,城门重又闭合。

追袭而来的乌鸦兵被城门守兵射退。

“家父何在?”

“武德殿,我送你前去!”

萧坚交代手下防务,领一小队兵士,带羊子鹏进台城。

“可有永安侯的消息?”

“莫要多话!”

萧坚面色冰冷,羊子鹏蓦然感觉到一阵凉气。

台城内一片沉寂。

夜色已深,城内之人都睡下了,台城灯火尽灭,门窗紧闭。

楼榭画栋多被城外抛进来的石弹砸损,房顶上乱插着羽箭,苑道游廊间偶有禁军往来巡查。

这座狭小的台城,容纳了十万多人。

后宫禁苑,前朝宫殿,各处亭台楼阁,都住满了人。

世家宗亲多住在宫苑院落,保留了世家体面,却难以维持贵族讲究,整日衣衫不洗,面容不修。

奴仆百姓则挤在各处仓房廊下,每日参与劳作,协助防务。

侯景初攻台城不下,城内之人皆群情高涨,退敌信心满满,随着围城日深,人们日渐消沉,直至上个月征讨军建康兵败,人们终于陷入绝望。

十万多人、大小宗室聚集在一座小小的宫城内,难免多有事端,譬如抢占地盘,争夺酒肉,械斗群殴等事件不时发生。

太子萧纲以身作则,日常节衣缩食,勤政律己,同时为宗室划定住所,布置职务,配给公允,赏罚分明,绝不偏私,勉强维持着局面,不至于生出祸乱。

台城正殿太极殿之后,后宫禁苑之前,有一条横横亘台城东西的长街。这条长街隔绝开前朝与后宫。长街东西两端,分别是武德殿和文德殿。

武德殿规模颇大,是历代皇帝宣武阅兵之处,四下驻扎禁军,护卫内外宫禁。

萧坚带着羊子鹏穿过后宫,来到武德门外,通报守门侍卫。

不多时,院内跑出来一位精壮将军。

“铁将军!”

来人正是扬子鳄铁城。

“少将军!”

劫后重逢,情难自却,铁城与羊子鹏拥在一处。

“少将军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铁城上下检视羊子鹏,铁一般的男子,竟哭得像个泪人。

“我没事,你怎会在这里?石甲将军可同在?”

“建康之战那夜,我与石甲带着二百残军,杀出重围,进了台城!”

“好,活着就好!”

萧坚道:“进城两人两马,悉数送达,末将告退!”

铁城道:“有劳汝南侯!”

萧坚带着手下亲随,转身离开。

“家父可在?”

铁城面色暗淡,吞下一声哽咽,道:“先进殿来!”

羊子鹏意识到不好,不待铁城引导,跑进武德门,冲向武德殿。

铁城面色阴沉,扫视院门四周,随后牵着金炭,领着木南风进到院内。

“少将军!”石甲挡在武德殿门口。

“你让开!”

“少将军!”

石甲身如巨石,依然被羊子鹏拨到一侧。

武德殿大殿之上,点着两根白烛,白烛下停放着一张灵床,灵床上盖着一面白布,白布下躺着两个人。

扑通一声,羊子鹏跪在当场。

“爹,娘!”

羊子鹏轻声念道。

“少将军节哀!”

铁城和石甲一左一右,跪在羊子鹏身后。

“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前,子时。”

“怎么走的?!”

“羊公病逝,夫人伤心,玉陨。”

三天前,正是我练功走火入魔,萧见理来杀我的那天!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若非我强练大无相功导致走火入魔,那天便能逃出地牢!就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不,有我在,父母就不会死了!

羊子鹏心底剧痛,心血翻涌。

“爹!娘!”

那是大哥的声音!

血溅当空。

扑通一声,羊子鹏扑倒在地。

转醒时,羊子鹏靠在石甲怀里,人中穴被木南风掐着。

羊子鹏看着白布下的爹娘。

一面白布,隔绝生死。

竟没有胆量将白布掀开,去看爹娘一眼。

“我大嫂和妹妹何在?”

“少将军…”铁城难言。

“没事,你尽管道来!”

“十月二十八日,大公子与少将军同时遇难。大公子的尸体被送到城内,少夫人见到大公子尸体,悲恸欲绝,生下只怀了六个月的儿子,却因难产,去世了!”

“大嫂,也死了?”

“与大公子合葬!”

“孩子呢!”

“羊公为孩子取名一粟。三天前,羊公病逝后,夫人托付车老,把一粟送出城去。少将军生死不明,一粟便是羊氏唯一的后人,羊公既死,一粟留在台城没有庇护,危机重重!羊公去世当夜,车老携着一粟,带领羊府仅剩的三十家兵,趁夜出台城东华门,杀出建康去了!”

“出建康了?”

“我在通天台看到,三十府兵全部战死,车老单骑出建阳门,向东而去!”

“你们为什么不跟着?!”

“羊公夫妇尸骨未寒,我们再走,谁为羊公夫妇守灵入土?羊公遗志,坚守台城,存续大梁,我们走了,谁来践行羊公遗志!”

“车叔有没有说,他们会去哪?”

“车老怕仇家追杀,没有说。车老只言,他一定会把一粟抚养成人,为羊氏留下血脉!”

“车叔,一粟…”羊子鹏念念叨叨,忽然抓住铁城衣袖,问道:“子莺呢?我妹妹子莺呢?!”

“哎…”

“子莺怎么了?!”

“小姐她,失踪了!”

“失踪了?怎么失踪了?”

“十一月十五日,征讨军进建康那晚,小姐忽然就不见了,其后几天,羊公派人找遍了台城内的每个角落,连假山山洞也找了,湖底井里都下去找了,没有找到,再也没有找到!”

“是否是台城里有人做歹?!”

“不知啊!当时城外正在混战,城内也乱成了一片,夫人担心小姐,进房去找小姐,就再也没有找到!从那以后,夫人伤心欲绝,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丫鬟们苦劝着,多少吃点喝点,捱到羊公去世,夫人也就跟着…”

羊子鹏静默片刻,他此时的心绪是平静的,如同深夜的湖面。

“家父怎么病的?”

“大公子去世,少将军被羊公亲射一箭,从那天后,羊公便病倒了。后来有少将军未死的消息,但羊公不信,坚持认为是有人刻意造谣,羊公忧愤交加,病情加剧。直至建康之战,羊公听说少将军领兵杀进建康,竟从病床上爬起来,穿上盔甲,站上城头。那晚,羊公亲眼看到了少将军,大家都以为羊公的病会好起来,谁知征讨军兵败,小姐失踪,少将军生死不明,连番打击,羊公病得更重了!以致,以致不可挽回!”

“可曾就医?”

“太子派御医徐之才为羊公诊病。”

“确定不是有人下毒吗?”

“徐之才说,羊公身体没有病,得的是心病,心病不解,大限难消。”

“父亲死前,可有遗言?”

“羊公临终,有片刻清醒,只说了一句话。”

“讲!”

“坚守台城!”

“父亲,没有提我?”

“没有…”

父亲,为何…

“母亲可有遗言?”

“没有…”

“为何会没有…”羊子鹏喃喃道。

铁城没有讲明实情。

羊侃去世后,羊夫人悲恸欲绝,曾喊出一句:“我儿!你这个索命的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