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抚琴夜话

离恨向管事老者吩咐几句,便领羊子鹏穿过走廊,又上一层,来到阁内顶层。

顶层内布置简单,灯火柔暖,帘幕精雅,有淡淡烟香。

来到临窗处,有两个席案相对。

离恨请羊子鹏入座。

羊子鹏坐下,抬眼望向窗外,竟无闹市,想来是在阁楼背面。半月下,青山隐隐,河水涓流,几只渔火明灭。果然如萧大春所言,止息阁上,不闻尘世喧嚣,可谓化外之境。

离恨从一侧架阁中抱下一张古琴,把古琴放到另一张桌案上,而后入座。

离恨落落大方,调琴试音。

侍女送来一壶新酒,道:“小姐特意吩咐的竹叶酒,请公子品尝!”

羊子鹏谢过侍女,侍女给离恨端来一杯清水,放在离恨的几案一角,而后退下。

羊子鹏再看这张古琴,琴弦晶莹如玉,琴身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

羊子鹏脱口道:“好琴!”

“公子识琴?”

“并不识得,只是看出此琴上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神气韵。”

“此乃绿绮琴。”

“绿绮!就是司马相如的绿绮琴?”羊子鹏大惊。

相传绿绮为传世宝琴,曾为司马相如所有,司马相如用绿绮琴弹奏名曲《凤求凰》,求得卓文君芳心,自此携手江湖,传为千古佳话。

“嗯,正是绿绮。几百年来,此琴漂泊不定,饱经风霜。赖得此琴,我才有了止息琴圣的虚名。”

羊子鹏暗暗称奇,品一口竹叶酒,道:“此竹叶酒甘醇中夹杂着丝缕清凌,果然好酒。”

离恨挽起青丝,插上一根玉簪,笑道:“此竹叶酒的韵味,正与离恨要弹的曲子相合。”

“姐姐要弹何曲?”

“公子可先听听,能否听出曲名。”

“我不通音律,想来是听不出来的!”

“公子侠义之气在身,或能意会。”

离恨端坐,手抚琴弦,琴声响起,如从窗外的远山飘来。

离恨身姿中正,手臂大开大合,手势曼妙,曲从指尖生,人自曲中来。

琴声先是平淡深远,如涓涓河流,再是清风徐徐,如进山林,突然间辽阔旷远,几声闷雷,几声长啸,而后嘈杂四起,乱纷纷中,强起一个音符,如一剑突刺云天,琴声戛然而止。

羊子鹏如站在山巅,俯瞰世间的时候,琴声又起,已无前番激烈,但萧然肃杀之气犹在,而后几个长音轻描淡写,重回山林,再无杂念。

按弦,曲终,沉静。

整首曲子弹了近半个时辰,离恨粉颈上溢出点点香汗。

羊子鹏却已大汗淋漓。

刚才的半个时辰,羊子鹏仿佛目睹了一位赤子侠客的悲壮一生。

“姐姐这首曲子,乃是颂扬壮士!”

“此曲所奏人物,乃战国聂政。聂政父亲为韩王所害,聂政为报父仇,入山林学琴,十年学成,为不连累家人,自毁面容,入宫为韩王奏琴,藏剑于琴内,出剑刺死韩王。”

“这是《广陵散》?!”

羊子鹏大惊道。

“是,广陵散!”

离恨年纪轻轻,即被誉为琴圣,果然名副其实。

“嵇康死后,广陵散随之失传,姐姐是如何习得的?”

“广陵散并未失传。相传,广陵散共四十一段,乃奇人传授给嵇康,并命嵇康不得传于世间。嵇康的外甥袁孝己多次求学此曲,嵇康都没教他。袁孝己曾深夜偷听嵇康弹《广陵散》,暗暗记下琴谱,后被嵇康发现,只记得三十三段。嵇康死后,袁孝己领会止息之意,续成八段,补足四十一段。止息阁之止息二字,便由此而来。”

“原来如此!”

“后来广陵散和绿绮琴,均为家师所有。家师建止息阁,将琴、曲皆传授于我。”

“尊师可有盛名?”

离恨一笑,道:“家师乃伎乐门人,人称吉祥天女,常氏,名太息。”

“伎乐门人?”羊子鹏大惊。

“嗯。公子知道伎乐门?”

“我初涉江湖,孤陋寡闻,尊师名讳未曾听过,但我有幸曾与伎乐天主骆先生照过两面。”

“哦!骆先生我门门主,也是我的师伯。我师伯深藏功名,公子是如何认得他呢?”

“是洛水门伊水圣姑孙玉烛指点的。”

“公子能结识五门上层人物,不简单呐!”

“姐姐取笑了!姐姐是伎乐门人,不会武功吗?”

“我是艺伎,不练武功的。”

“总该有武功高强者,保护姐姐不受贼人欺辱才是!”

“嗯,阁内不乏高手。”

“哦,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帮了倒忙,反而救了萧大春和萧大成?”

离恨笑道:“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不会为难客人的,止息阁毕竟是生意场,自然看中和气生财。”

羊子鹏也淡然一笑。

“今日身临止息阁,听闻止息琴圣抚绿绮琴,奏广陵散,实乃三生有幸!子鹏敬姐姐一杯!”羊子鹏倒一杯竹叶酒,一饮而尽。

离恨端起水杯,轻抿一口。

听过广陵散后,竹叶酒的甘醇中显露的肃杀之气,比刚才更胜。

“我看公子有慷慨气概,却抑郁心间,不得抒发,公子有何难事吗?”

羊子鹏长吁口气,道:“我面临的,可是天大的难事。”

“公子可吐漏心声,我虽帮不上忙,也多少能排遣一二。”

羊子鹏望着窗外远山,道:“我父母,大嫂,妹妹,一家人,全被困在台城里。我兄长前几天死了,大仇未报,近来还有传言,说我父亲病危。”

“公子心地良善,家人也一定会吉人天相。”

“但愿吧。我此来京口,是想请萧纶出兵建康,解台城之围,不想却见不着萧纶人影!”

“为何见不着萧纶?”

“萧纶既没在军营,也没在城里。萧确也不知道他在哪。台城的情形,越是拖延,越是危急。京口空有六万征讨军,没有萧纶,就不能调动!”

离恨沉吟不语。

“京口城有许多难民,露宿街头,食不果腹,我今天听京口令马枢说,京口的粮食只够难民吃一个月!要是不能打败侯景,难民过冬都是很大问题!”

羊子鹏终于吐露了心中的抑郁,望着远山,不再说话。

离恨一笑,道:“萧纶身在何处,萧确一定知道。”

“萧确知道?”

“嗯!”

“那他为何不告诉我?”

“他要是告诉你,你一定会去找萧纶的。”

“肯定是啊!”

“萧确了解他父亲的脾气。若是公子惹怒了萧纶,萧纶或许会为难公子。萧确不说,其实是为公子好。”

羊子鹏点头,随即道:“姐姐是不是也知道萧纶在哪?”

离恨含笑点头。

羊子鹏笑道:“姐姐告诉我吧!”

“公子不如先立一件大功,有大功在身,萧确自然会带你去见萧纶,萧纶一定会答应公子出兵的。”

“什么大功?”

离恨一笑,道:“京口难民过冬的粮食。”

“哪里有粮?”

“公子可听说过太仓帮?”

“自然听过。太仓帮是四太帮之一,经营粮食和私盐,几乎垄断建康的盐粮生意。可是太仓帮在二十年前就被剿灭了呀!帮主董显也在那时被杀了。”

“董显死后,他的情妇王利贞重新组建了太仓帮,暗地运营。太仓帮在王利贞的主持下,放弃私盐,专注粮米,这二十年来,逐渐成为大梁最大的粮米商贾,却隐藏地极好,不被外人所知。太仓帮的存粮,一定够难民过冬的!”

“这个王利贞如此厉害?”

“嗯,王利贞出身大梁王氏,曾是永阳王妃。永阳王萧伯游是萧衍的侄子,去世很早。王利贞守寡多年,遇到董显后,就成了董显的情妇。”

“王利贞在哪?”

“焦山寺!”

“京口焦山?”

“嗯!焦山寺主持定慧师太,就是王利贞。”

“哦!”羊子鹏神态恭敬,施礼道:“多谢姐姐指点迷津!”

离恨道:“离恨身在闺阁,不知天下事,但是京口城的消息,多少听过一些。”

羊子鹏的眉头却紧蹙起来。

离恨解意道:“公子是在发愁买粮的钱吗?”

羊子鹏道:“钱是一方面,还有比钱更为棘手的!”

“何事?”

“姐姐不知,当年剿灭太仓帮,杀死董显的人,正是家父!”

离恨惊道:“哦!既如此,此事还是让马枢或萧确他们去办吧!”

羊子鹏却笑道:“让他们去办,岂不把功劳抢了?再说现在府库吃紧,只怕他们也拿不出多少钱来!”

离恨疑道:“难道公子有钱?”

“有,但保不准!”

“怎么讲?”

羊子鹏便把在天牢之中,夏侯洪临终遗言,让羊子鹏把他沉在太湖底下的十箱黄金、十箱珠宝起出花完一事,告诉离恨。

离恨沉吟点头,道:“夏侯洪颇讲信义,他既说有,便一定是有的!用太湖帮的钱买太仓帮的粮食,倒也有趣!”

“既是有,也远在太湖!”

离恨道:“这个不难!公子若信得过离恨,离恨让人去取!”

“自然是信得过姐姐!”

羊子鹏便把沉箱的方位告诉离恨。

离恨下楼片刻,重又回来,道:“至迟三天便到!”

“我等不了三天,明天我就要去焦山,试试能否说动王利贞,让她先出粮,再付钱!”

离恨欲言又止,只道:“公子千万小心!”

“嗯!姐姐放心便是。”

离恨不再言语,弹拨几个音符,羊子鹏心中泛起一阵忧伤。

“公子可有心上人?”

“有。”

“公子想她吗?”

“想。我不知道她进没进台城,不知她是生是死。”

“她一定没事的。”

“姐姐有没有心上人?”

“有,萧确。”离恨望着远山,悠然道。

“萧确?”

“我们曾两情相悦。”

“他负了姐姐?”

“他成家了,也有了孩子。”

“姐姐还想着他?”

“…”

片刻后,离恨问:“还有别的姑娘,在想着公子吗?”

“有。”

“她一定很伤心。”

“嗯。”

离恨弹起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古语有云: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