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八章 龙在水中游

寒风再起,乱雪扑面。

许吾浪被一口江水呛得回过神来,赶紧拍水掠起,回到枯木之上。

他的身形不再笔直,而是像弓背一样无力弯曲着,也不是站在枯木上,倒像是像幼童骑木马一样骑着,任由两条腿浸泡在寒冷的江水里。

你不会射?

世人心中的唐河许家,自然是因为无孔不入的千眼阁而闻名,甚至朝堂上的绝大部分朝臣亦是如此认识。

只有和许家交好的世家,以及武林中那些传承深厚的极少门派,才知道支撑唐河许家数百年鼎盛的正是箭术。

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在许家三子中,只有他得到了紫檀弓和凰羽箭的传承,自幼苦习箭术,也以此为傲。

自晋到忘形境后,他用紫檀弓便能超越境界射杀敌人,甚至能用一草一木作为利箭。

就算手执普通的弓,其威力也远远超于常人,其他准头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只要他愿意,便没有射不中的目标。

若单论箭术,且莫说天下王朝人,便是那些自诩生下来就会射箭的氐羌人,他也丝毫没放在眼中。

老头竟说他不会射?

弓弦的清响仍然在耳中回响,许吾浪眼神突然一亮。

他当然知道,许家箭术傲然于世的秘法,便是神念对箭矢的控制,即是在箭矢离弦的那一刹那,用神念的力量助其力,让离弦的箭矢既准且疾。

他更加知道,但凡晋到初神境的修行者,都可以做到神念控物,比如路小石的软刀,比如草儿的飞鱼剑。

但先前老头和老妇并没有用箭矢,却为何断了他的发梢?

许吾浪笑了。

虽然此时浑身透湿,白衫里面藏青色的亵衣清晰可见,眼角眉梢还挂着几片雪花,绝对配得上狼狈二字,但此时的笑容却是春风一般自信,自信到任何人见了依然要赞一声玉树临风。

他浑身湿衣像发光一样散发着童真,两腿快活地踢着江水,双掌击鼓般敲着枯木,道:“神人,两位前辈真神人也,竟能将神念凝实为箭!”

将神念凝实为箭,他当然做不到,甚至以前闻所未闻,但他似乎明白了其理却和许家箭术有相通之处。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手掌浅浅伸进水中,慢悠悠地划着,拾起飘浮在水面的那根细麻绳,将一弓一箭缓缓拖出水面。

执弓,搭箭,射!

“呯!”

箭矢准确射中十余丈外的那截枯木,枯木如遭雷击,瞬时变成数十上百碎木块,四下飞溅,又如雨般落入江面。

许吾浪身形一晃,险些被系着箭矢的细麻绳拉落入水。

他稳住身形,一边虚眼沉思,一边缓缓收回细麻绳,将箭矢重新拉回来。

一念之悟,便让这一箭比他记事以来任何一箭都势大力沉——射杀卓放翁的凰羽箭当然在外,甚至强大到他都感觉意外。

但他没有丝毫欣喜,反而觉得有些问题,至少在力道控制上面和神念控制方面,似乎还有些生涩。

半晌,他再次将箭矢搭上弓弦,屏息静气片刻,悄然松开手指。

“嗖!”

箭矢离弦而去,这次它没有射向江面上任何一块木屑,就沿着江面平直疾驰。

许吾浪右手松弦的同时,左手掌中一紧,将弓身略向后拉,并用双腿紧紧夹住枯木。

一声吱响。

箭矢后的细麻绳瞬时变得笔直,又再度松驰,而许吾浪和坐下那截枯木,则在江面上飞快滑出,直至数丈后才又停了下来。

许吾浪仍然虚着眼,仍然慢慢将箭矢拉回手中,细细想了半晌,再次搭弦、松指。

这一次箭矢的速度依乎有些变慢,但威势反而更盛,连带着那截细麻绳,像是一根笔直的桨,将他和那截枯木在水面上拖出十数丈远。

又收箭,又射箭。

许吾浪就这样往反重复,动作越发娴熟,箭矢的威势渐渐稳定,每一箭将他和那截枯木拉出的距离也极其接近。

至后来,他箭与箭的间隔越来越短,越来越紧密,往往是一箭才射出,便又开始下一次的搭箭松弦。

他骑着那截枯木在江面上连续疾驰,身后划出长长的水痕,远远看着,就像是龙在水中游。

约摸一柱香时间,风雪里隐隐出现一道黑线。

南岸即到。

许吾浪忽地跃起,稳稳站立在枯木上。

凝息片刻,他再度搭箭松指。

箭矢依然稳定而势大的射出,在细麻绳变得笔直的瞬间,他左手微顿,身形凌空而起。

箭矢力尽下坠,细麻绳也开始弯曲,他的身形却刚刚腾到至高处,微微将细麻绳一抖,箭矢便回到了手中,再次搭箭射出。

借着一箭之势掠出数丈,再借着下一箭之势掠出数丈,一箭接一箭,他就这样在江面上御空前行,直待足下沾着南岩的湿土。

“呼——”

许吾浪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神色甚是疲惫,但眼睛却越发明亮。

他将弓箭抛诸江中,略略辩了辩方位,负手而去,但去向却不是唐河的方向,而是不远处的山恋。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细细领悟今日所得。

一晃月余。

雪既停,春风悄至。

一处山洞内,许吾浪缓缓眼开眼睛。

虽然月余时间未曾换洗,他身上的白衫依然洁净如雪,但白衫再如何洁净,也比不过他那一双眼睛。

那双像溪水一样洁净的眼睛,更有利箭一样的凌厉。

…………

唐河在东临郡以西、京畿以南。

许吾浪走出山恋后没有犹豫,直接绕过京城,继续向南。

仲春之际,春色还不明显,甚至粗看之下,视野里还有些荒芜。

他没有走官道,只在山陵田野里徐行,目光在那些还没有长出新叶的树枝上细细逡巡,感受着淡淡的春意。

两日后,他眼中的凌厉随着春意淡了下去,最后恢复到寻常。

走进一片松林,他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突然堆砌了满眼的翠绿,而是松林里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老张的名字。

他看着墓碑沉默良久,摇头道:“真是祸害活千年,害人不浅。”又停顿了良久,再道:“节哀!”

走出松林,他眼中又恢复了仲春景象,四周看着仍然有些荒芜,却又从这些荒芜中清晰地感受到,淡淡而无穷的生机。

走出百十步,他再次停了下来。

迎面走来一道身影,像是一抹行走的春色。

那是一名王朝女子。

绿衣翠裳,本就是春的颜色,而唯一的红色,则是女子绿衣的领襟,看着像是春野里的一朵花。

比那朵花还显眼的则是女子的发式,虽然就是一条简单的马尾辨,却摇摆出最盎然的春意。

让人看一眼,便觉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