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名士风流
夕阳越发西坠,关楼后面的影子也越来越长,直至将飞仙关内的关道全部罩住。
关道由此变得晦暗。
在一片晦暗中,缓缓行着一道黑影,像是一条蜿蜒潜游的黑龙。随着这条黑龙的出现,关楼上和关道上的军卒纷纷侧目,眼睛里闪着羡慕和敬畏。
那是十名列队例巡的赤乌神骑。
赤乌马和骑兵都披着玄铁重甲,漆黑如墨,人马浑然一体;骑兵头盔上的长缨和重甲下罢的战裙,却又是触目的血红色。
黑红相间,肃穆而压抑。
沉重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低沉响起,像是令人心悸又兴奋的战鼓,在绕关楼一周后,十骑又缓缓消失在关道的转折处。
镇离军营。
卓伟喝令了一声,身后有八名赤乌神骑便无声散去,然后他取下头盔,看着仍在身后的那名神骑,笑道:“如何?”
那名神骑也取下头盔,正是宋且德,咧嘴笑道:“太过瘾了!”又提起右手看了看,叹道:“不愧是双三刀,真坠手!”
卓伟也提起右手,将双三刀竖在面前,虚着眼睛打量,同时轻轻晃着头,无尽满足。
双三刀,以刃长三尺、柄长三尺而得名。
它是赤乌神骑的标配武器,也是多用途的杀器,既可用两手执,作长刀而横扫身侧近丈之距,也可单手而握,像柳刀一样直取敌头颈。
宋且德勒马上前,与卓伟齐身,嘿嘿笑道:“如果上次碰上那小子我就是赤乌神骑,那我定要让他偿偿双三刀的滋味!”
“哼!”
卓伟神色一寒,右手忽地划下,双三刀嗡然作响,冷声道:“这世上没有如果,但一定会有下次!”
宋且德二人进营不久,他又完全是依着卓家在京城的关系,难免有些兴奋,此时本是兴奋当中随口一说,没想到卓伟立即表现得如此狠厉,不由得惊得大嘴半天没合拢,最后弱弱道:“卓兄,其实我们和他也没多大过节……”
“屁话!”
卓伟斥了一声,又左右看看,冷冷说道:“士可杀、不可辱!若不能将那些羞辱一一还回去,我就不配是卓家人。”
他斜眼看着宋且德,道:“难道你忘了,李尚书也委婉地说了,那日在兵部,他路小石可是想把你我的名字从赤乌神骑里拿掉。”
宋且德吱唔道:“听是听出来了,可我觉得李尚书是想多卖一个人情,路小石未必会那么说……”又迟疑道:“不过也难说,那小子是挺嘴臭!”
卓伟眼神更冷了,道:“不管他有没有阻止我进赤乌神骑的心,都不影响我的决定。”
宋且德微微一颤,道:“卓兄,到底是郡王啊!”
卓伟轻笑一声,道:“正因为是郡王。”
宋且德有些傻眼,道:“卓兄,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卓伟笑了笑,语气缓了,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王朝只有一个郡王,更知道那个郡王的爹是谁。”
宋且德怔了怔,失声而笑,道:“我怎么忘了这个?众矢之敌,怕他个鸟啊!”又伸长脖子,低声道:“李尚书那几话也是话中有话,我也听出来了。”
卓伟嘁了一声,道:“他的话你也别太较真,给我一个没有官品的领十,便想我卓家给他卖命,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傻呢还是狂。”
宋且德嘿嘿笑道:“虽然目前只是领十,但领百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只要做到了领百,那从四品的提朴也就不远了。”
卓伟没说话。
宋且德有些讪然,嗫嚅道:“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就路小石那样儿,谁想到还是我王朝皇室……”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命!”
卓伟抬眼看着镇离军营,冷冷说道:“我只相信一句话,人定胜天!”
宋且德习惯性地想要说声佩服,不经意看到卓伟的眼神,心中莫名一颤,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伟收回目光,看着宋且德笑道:“你也一样,不要整日纠结自己的庶子身份,而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变!”
“改变?”
宋且德喃喃道:“除非那娘们儿和她儿子死了。”
卓伟似笑非笑道:“只要你想他们死,他们就会死。”
宋且德又打了个冷颤,口中不由自主地转移了话题,道:“桂叔说卓叔近日会到邛州城,也不知何时到,怎么说我也应该前去拜见拜见。”
卓伟对宋且德的回避之举并没表现什么不满或失望,微微一笑,道:“两月后便是神仙会,按往年的惯例,最近几日各郡的文人才子们就要煮酒论诗,说不定他老人家已经到了邛州。”
…………
邛州城以南是天台山。
山顶有数十人,斜卧山石间,酒香随风起。
这数十人看似零零落落、散漫无序,但实际上眼光都看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山顶最北侧的那块大石。
石上坐着两名年约四十的男子。
两名男子一胖一瘦,都是敞衫露胸、疏髻斜簪,一人拎着一个老竹酒壶,正自谈笑风生。
较瘦的那名男子名叫柳灰,人称亦乐先生;较胖那名男子名叫杨尘,人送雅号不及先生。
若说此间山顶数十人就是西蜀郡最著名的名士,那柳、杨二人便是名士中的名士。
名士风流。
传闻柳灰某日大醉,竟翻窗上了邻居寡妇的床,结果一晚上什么事儿没干,天亮后对那哭哭啼啼的寡妇说了句“同榻亦乐,哭甚?”便仰天大笑出门去。
杨尘则以乐色闻名,不拘何处,但凡见着姿色动人的女子,也不管认不认得,便搭讪欲交,某日终被一女以洗衣杵击面,敲落门牙两颗,他豁嘴大笑,道是“杵硬,吾不及也。”
此时二人一边谈笑,一边啜壶而饮,眼睛却时不时向着山下瞄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忽然,柳灰霍地起身,微浊的酒从他手中老竹酒壶里浪出,他竟似毫不察觉,只瞪大眼睛看着山下,喜道:“来了!”
杨尘一咕噜爬起,踮脚顺着柳灰目光看去,也是喜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山顶数十人紧随二人之后,纷纷起身,拥挤到了大石两侧,或有人窃语,或有人振臂高扬,个个兴奋不已。
山腰有一抹黑。
那是一个男人。
男人年约五十,黑须及胸,一身黑锦长衫随风鼓起,明明双手负在身后,闲庭信步似地缓缓踏足,但眨眼功夫后就来到了大石下面,看着就像是一团黑云,被山风飘忽地吹了上来。
男人看着山顶众人,捋须微笑,翩然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