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城门相送辙痕远(上)
初冬的清晨,微风中都带着冻透血脉的冰寒。屋外的地面上,早早便镀上了一层的薄霜。西面的天空尤是点缀着群星的深蓝,但东方的已经褪去了瑰丽动人的绛紫,而渐渐晕起了漫天的红光。
鸟鸣声声。冬天仍能留在西北的鸟类,多是褐羽白肚的麻雀,在屯有大量粮秣的伏羌城中飞来跳去,叽叽喳喳仿佛在和应城中军营点卯的号角。
待到ji鸣,两间营房中的民伕们早已起身。他们已不再需要韩冈督促,都自觉的收拾起行装。经由昨日一战,韩冈在民伕心目中威信已著,没人敢在秀才公面前稍显怠慢。因为处理过伤患,有了一点威望的朱中,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民伕们的头领,当先收拾好行李,走到军官厢房口。
朱中看着薄薄一扇对开木心中有些怯弱。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好像酒宴还未结束的样子。被自己打扰到,不知会不会惹怒秀才公。朱中害怕受到责难,手举着犹豫不定。但一想到耽误了启程时间,最后还会累及韩冈,方才一咬牙,轻轻敲响了房
厢房中的酒水本不多,一开始买的两坛很快就给喝光。后来赵隆又出去找了三坛回来,四人边喝边聊了一夜。此时王厚已经醉得昏头涨脑;王舜臣和赵隆也是半醉半醒;只有韩冈会躲酒,心事又重,看着频频举碗,其实并没有多喝,他熬了一夜,眼瞳倒是越发的幽深起来。
不知屋外已是旭日东升,四人仍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听见敲声,他们一起向口看去。王舜臣跳起来拉开一开,却见是朱中。
“什么事啊?!”王舜臣不耐烦的问道,血丝密布的双眼不用瞪起已是仿佛透着杀意。
王舜臣在民伕们心目中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朱中被他横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颤,ui软软的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后面的韩冈,还是壮起胆,ia心翼翼的提醒着,“秀才公,上路的时候快到了。如果迟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赶到甘谷城了。”
“说得也是。”韩冈没犹豫半点,站起身向王厚道别。一夜深谈,两人的jia情已经好得可以称兄道弟、互称表字了:“处道兄,我们一见如故,本再想与你痛饮数日。只可惜ia弟还有军令在身,不能耽搁,只能就此别过。等过几日ia弟从甘谷回来,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俩再好好喝上一顿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顿时不翼而飞。说得好好的,怎么韩冈这么急着走。他急问道昆,你不去见家严了?!”
韩冈摇摇头,整了整衣裳,抬脚跨出去:“ia弟所受押运之命,定有时限,哪能耽搁片刻。甘谷离伏羌又不算远,往返不过两日,一切等我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见韩冈仍坚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后,拼命想着理由昆,你一夜未睡,怎么能现在就上路?”
韩冈大笑:“出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少睡个一两宿也无甚大碍。大不了在车上躺一会儿。”
昆你不是有军情要上报吗?先去了城衙再说!”王厚继续为留下韩冈找着理由。
“不是已经说给处道你听了吗?ia弟这里还有一名重伤的民伕,再多加两个比他稍微轻一点的,让他们留下来做个人证,缴获的军械和首级则是物证。请处道兄代ia弟出面,哪还有什么问题?难道处道你会贪墨了ia弟的功劳不成?”
“当然不会!”王厚猛摇头。
“这不就得了!有处道你帮忙,相信机宜和副城都不会再忽视裴峡安危。既如此,ia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韩冈淡淡定定的说着。
太轻易到手的东西,没人会去珍惜。如果是经过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贝壳,几片残简,都会有人jing心装饰起来慎重收藏。这个道理,对人才来说也是一样。没有三顾茅庐的辛苦,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刘备帐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只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给招揽过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韩冈并不急着去见王韶,却希望王韶能来见他。
朱中这时拎来装满井水的木桶和手巾,为韩冈准备好了洗漱用具。韩冈道了声谢。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脸,又就着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内外一ji,韩冈整个人顿时jing神起来。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脸上,只见其人气度温雅,神采内蕴,不见半点疲
王厚眉头紧紧皱着,凑到韩冈身边,压低声音道:“甘谷城如今岌岌可危昆你贸然而去,恐有不测啊。”
“人人趋吉避凶,那国事还有人做了吗?”韩冈反问道,一抬头,天边竟然已有几缕狼烟腾起,正应了昨日赵隆之言。他将手巾丢给民伕收拾,神è却丝毫不为所动。
王厚见劝不住韩冈,求助的看着王舜臣和赵隆。两人都摇摇头,他们皆以韩冈马首是瞻,且相信韩冈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会有多余的意见。他们这一摇头,只急得王厚直跺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贤才,哪能就这么放跑掉。
昆你先慢点收拾着,愚兄找家严去。”说完,便风一般的跑着走了。
看着王厚消失在营外的背影,韩冈的脸上lù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城衙寅宾馆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转着圈子缓步徐行。次子一夜未归,他也并不担心,派给儿子的两名护卫都有传回消息,说是儿子跟韩秀才饮酒尽欢,秉烛夜谈。
王韶心知,那位韩秀才既然能借势而为,压得都钤辖向家的人赔礼道歉,要将自家自负聪明、但对人心险恶仍了解不深的儿子留住,并不会很难。费点口舌,将儿子骗得来要钱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预料,他还没在院中转上两圈,王厚就突然跑了进来,直嚷嚷着要荐韩冈为经略司幕僚官。
王韶顺着围墙下踱着步子,头也不回的问着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儿子:“荐韩秀才为经略司勾当公事?”
“正是!”王厚兴奋地点头说着昆实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其对西贼和青唐吐蕃的看法,与大人极其相似昆是张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经为河湟之事与横渠先生议论过,难怪他能将河湟之事说得通通透透。”
“是吗?”王韶面现冷笑,脚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张载启发的地方的确不少,但开拓河湟的策略并非张载或自己独创,关西有识之士谁人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别说受张载教诲甚多的学生,就是向宝、张守约等武将,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对大宋的意义何在。
王厚看不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脸上的神尤滔滔不绝的向王韶举荐着韩冈昆为人有气节,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峡中以三十余名民伕大破贼寇,斩首三十一,缴获军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荐之为官?!以他的功劳,也足够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头,抬手打断儿子的话,皱着眉:“你说裴峡中有贼寇?!”
王厚点头:“正是昆……”
王韶再一次打断儿子的话头,很着急的追问道:“是西贼还是蕃贼?人数呢?”
“听命于西贼的蕃贼!人数百人以上!”
“斩首和器械都有?”
“孩儿亲眼验过了昆这边也有伤员。”王厚其实都没有看过,但他对韩冈毫无半点怀疑之心,韩冈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此事当立刻通报给李经略,伏羌城和夕阳镇都得出兵!”王韶说着便要回屋写信,让人紧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ia可,能出动百名蕃兵,后面至少有一个部族,如果这只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险。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绝不容有失!
王厚在后面忙忙叫道:“爹爹,那yù昆的事?”
王韶回过头来,问道:“还记得为父昨日说的话吗?韩冈心机极深,二哥儿你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王厚立刻正è回应:“大人误会了昆是正人君子。孩儿想请他来寅宾馆与大人一叙,他却辞以公事。此举岂是ia人可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儿提,自己就投过来了。”
“是吗?”
听王厚说了这么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韩冈为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从来不缺诗作对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胆略的人物,却总是少得可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一贯心高气傲的儿子给慑服了。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能不贪一时之利,而是表现出自己的气节,等待更多的收获。大约才二十出头的韩秀才,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说不定真得有用。
“我会荐举他的,但不是现在。必须压他一压,等他在我下有了足够的表现再荐举不迟。”王韶笑了一笑,对上太聪明的人就不能顺着他们的意,不然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现在说这些也太多了,等他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韩yù昆现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的说道,“少年人吃点苦是应该的,不会有坏处,二哥儿你就是太顺了。”
“甘谷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还能眼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担心,韩三秀才比你知进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冲着王韶怒吼起来。
护卫们见王机宜父子相争,都避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王韶皱眉看着一向孝顺听话的二儿子,王厚则不甘示弱的与他对视着。能让儿子如此维护,王韶对韩冈的评价高了些许,但感观却又差了许多。挑拨着儿子跟老子争吵,这样的朋友,没有哪个父亲想在儿子身边看到。
王韶沉着,儿子对韩冈的偏袒,让他不禁怀疑起裴峡谷之战的真实和可靠一直以来,王韶在几个儿子中最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将他一人带出来,放在身边学着做事,但现在王韶已经无法再向过去那般信任儿子。若是将裴峡谷之事不加确认就急报李师中,最后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罢了,要是影响到东京城中对他的看法,那样的损失,怎么也难以挽回。
‘到底还是要确认一下。’王韶最终点头道:“好吧,就去见他一见!”
王厚并不清楚王韶这一转念间,对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复往日的信任,只知道父亲终于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转怒为喜,忙着唤护卫过来准备出行,却没发现身后王韶已变得淡漠的神情。
:今天第一更,求红票,收藏。
你正在阅读,如有错误,请及时联系我们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