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登道德楼有怀

三叉路口,生香学院居中,向左高雅路,向右君子路。林少随着江山左行,走在高雅路间,鹅卵石颠着脚心,古色古香的木围栏沿路而设,雅气扑面而来。

走不远处,一条曲径通远的长廊直接街面,两人转入长廊,便看到一极其宽阔的前庭连廊而现,目光越过前庭,一座白色似塔的楼宇在阳光下发出沧桑庄重的光影。

长廊古朴,前庭阔达,楼宇庄严。

江山指着眼前的景色道:“这里便是道德楼,高二十二丈。是为古城最高建筑,也是人文四景之一。嘿,其实在我看来,古城只有一庙一巷两景,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又把生香学院和道德楼加了进去,硬生生凑了四景,我汉唐国人貌似对四这个数颇有情节,什么都是四大。四大神兽,四大名著、四大发明倒情有可原,四大美人,四大公子,四大奇景之类的着实让人无语”。

林少笑笑:“你看看自己手指”。江山低头伸手,惑然不解。林少道:“四个手指方便数,剩下一个大拇指翘起来表示赞美,嘿嘿,国人的智慧,你不懂”

江山哈哈大笑,竖起拇指:“你厉害”

两人走到前庭广场,正中一座石桥,桥新,长且宽。桥边一口枯井,井水浊而近空。桥下一弯水池,八月流火之季刚过,九月商秋,因是年天暖,半池荷花犹在,白莲亭亭净植,香远益清。

江山指着四处一一介绍:“古城文庙有座状元桥,这座大石桥乃是新仿,建成不过几年光景。大约新景想压过旧物吧,这座桥叫下马桥,意思是状元来此地也需下马而行”

林少听得入神,口道:“哦,哦,大桥,下马,嗯,好,好”

指着桥边那口井,江山又道:“此是洗耳井,想入道德楼,先来此地洗耳,以扫俗气。俗气洗多了,井水也空了,哈。桥下是白莲池,又称碧莲池。平地看上去并无特殊,荷叶、莲花泾渭分明,若登楼俯瞰,绿叶与白莲相接,池中偶有水气升起,迷雾不分,白色莲花入眼反成碧玉色,称为碧莲池倒更贴切。曾有过往才子吟诗云:步摇碧莲一池绿,稍负白洁半边纯”。

林少自言自语不解道:“不要碧莲咋还绿了,少fu白洁是谁,为何半边纯...”。

又遍处观望,兴致勃勃,挥手道:“此地果然高雅,弄得小弟诗兴大起,江山你陪我整上一首?”

江山无奈摊手:“那你先整吧”

林少咳嗽几声,眼珠转转,一指大石桥又一指井口,朗声吟道:“大桥虽未久,仓井已成空”

江山本以为林少开玩笑随口说说,两句一入耳,稍一思量,竟是标准的五律仄起不入韵式。遂也来了兴趣,一指池水,笑道:“白莲入归处,碧池落日中”

林少又一指井口:“扫俗需洗耳,钓诗偏好龙”

江山心中暗赞了一声,起承转结,这个转最考究一首诗的格局,也往往是整诗的亮点所在,林少这句“扫俗需洗耳,钓诗偏好龙”一扫前两句的不咸不淡,意味大为深长。结句若大刀阔斧点破这种意境,则入了俗,若羞羞答答不点破,又有狗尾续貂之嫌。

覃思稍瞬,江山指天、指地,指楼、指人,洒然轻吟:“圣楼仰苍穹,路滑俯行恭”。天、地、楼、人皆入其中,一语而结。

先前两人在店内互相取笑时江山曾言出‘世路多艰阻’,此处又以一句‘路滑俯行恭’暗含调侃,妙手一点,前后呼应。

林少不禁抚掌由衷赞曰:“未登道德楼,先识八斗才。这一波我服了”

江山甩甩袖子,摇头道:“如此高雅之地,吾等一首打油诗简直有辱斯文”

两人嬉笑前行,直走到道德楼楼宇台阶下。台阶之侧,放着一个木箱,跟庙里的功德箱差不多样式,只是大上许多,木箱旁边站着一彪形大汉,目光炯炯有神,盯着过往游人。

见林少和江山欲迈步上楼,忙闪出身子,半拦住两人,语气和睦:“两位公子,且请留步”

林少瞅了对方一眼:“这位兄台,有何指教?”

那大汉面带微笑,一指木箱,道:“公子您看,我们道德楼最近在筹办一次慈善之举,旨在保护汉唐国即将绝种的金指珈滕鹰。两位公子,游高雅道德楼,献拳拳赤子爱心,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这貌似粗鲁的汉子竟然雅致高量,出口成章,惹得江山泪眼朦胧,连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二十文钱,虔诚地放进木箱内,铜板落入箱内发出叮咚一响,灵魂仿佛得到了救赎。

林少木然而立,喃喃自语:“可是他妈的珈滕鹰在扶桑国啊...”

瞧着江山认真的样子,林少不忍卒目,刚才对他的欣赏之情瞬间土崩瓦解,心中暗骂道:毕竟书呆子,真是智商拙计啊...哎。

快快乐乐捐完钱以后的江山精神焕发,抬脚上楼,林少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从外面看上去,道德楼沧桑庄严不失古朴,雕梁画栋不缺华美,飞檐斗拱不乏内涵。但进楼一看嘛,四壁刷白,地砖破碎不平,墙角蛛网尘埃,阶梯狭窄阴湿,除去四处涂鸦之外,别无他物,难免让人生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感。两人只得拾阶而上,登高望远,恐怕只剩下此种风景了。

时值下午,几无游人,楼内倒是安静。林少登楼片刻,伸头望外,低处无景,略感乏味,想起那日在李慢慢画摊上看到的“道德,裱”,不禁好笑,问道:“这道德楼主人是谁啊?”

江山摇摇头:“我没见过,听别人提起楼主时也只称他‘善人’,据说很低调,到处做善事,但很少抛头露面,像是一个大隐于市之辈”

林少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们这小城卧虎藏龙啊,郭芒、李慢慢、叶老鬼、胡大人、善人...每一位都是很有个性啊,不像我往日在长安城所见之人,大多一副面孔的样子,跟平天城那群牲口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山赞同道:“是啊,我们古城虽小,却不乏风流。几百年前,汉唐国但凡读书之人,无人不知‘古城派’大名,凤九先生,潜虚先生,耕南先生,梦谷先生,古城派一宗三祖,接踵耀世,文风凛冽,开坛讲学,天下学子蜂拥而至,拜归门下,时人赞曰:‘一派二百年,三祖四杰,学富五车,内修六尺遗风,外接七方通衢,造化八景其内,仰度九州方圆,钟灵十步之泽。天下英才谁敌手?且休,天子师礼方凤九’。方凤九便是凤九先生,曾尊为天子之师,亦是古城文派开山之祖。”

说起古城往日风流,江山脸上激动地一片红晕,手舞足蹈,书生意气展露无疑。林少躬身聆听,待得江山说完,调侃道:“虽是如此,但古城毕竟没出过江湖掌书史,不是吗?”

江山一愣,点头道:“嗯,那倒是”

林少一边继续登楼一边又道:“据我所知,江湖掌书史也分为三类,其一修江湖门派之史,譬如山河居座下‘一花解语阁’,历代阁主均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掌书史,将山河居奇功壮举罗列笔下,编书纂册,以受众人瞻目敬仰;其二修奇技异术之史,此类掌书史对各门各派浩若繁星的武学、兵刃、暗器等烂若披掌,如数家珍。或画或写,付诸书间,兼以点评比较。几百年前异族大儒纳兰饮水便是此中翘首;其三修快意恩仇之史,奇侠异士,若出其中,狂朋怪侣,若出其里。金笑书、古寻欢、温梦枕等前辈,皆是此类中映沙之玉,也是掌书史中最被人熟知的一类。近年来,不少世家子弟以其得天独厚的资源,高人一筹的眼界,天马行空的思维,大修快意恩仇之史,颇受江湖侠少红颜追捧。就像世家唐门的唐三少和七公子,不爱鲜衣怒马,横刀天下,偏偏一头扎进江湖掌书史的冗笔之中,方始之时,被族中众人不解、叹惋、排挤,而眼下,唐门双史名声之响,竟已远超唐家掌门,甚至压过了传承千年、江湖中无人不知的唐门暗器‘暴雨梨花针’。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志。”

江山低头上行,台阶从眼下一步步越过,喃喃自语道:“莫欺少年志,少年志...”,半入中年,浮生若梦,一时竟有点点泪水洒落衣襟。

林少走在前面,似未察觉,慢条斯理问道:“江山,你想当哪一类掌书史?”

江山凝转心神,暗暗提袖拭去眼角湿润,勉强笑笑,道:“我向来闲云野鹤逛了,江湖门派之史过于功利,最为不喜;奇技异术之史乃是天纵奇才、极文至武之辈方能染指,我天赋平凡,最为不适;快意恩仇之史又多流于套路...”。

“流于套路?”林少不解。

江山轻吐一口气:“嗯,套路。天生俊朗小鲜肉,红袖添香后宫收。中毒跳崖死不透,遇见强敌临阵吼。偏遇对手送人头,打怪升级经验收。终极反派红蓝厚,光环一开虐成狗。霸气侧漏寻常事,君临天下傲九州。我身子弱,码字不擅长,此类最为不宜”。

林少眨巴着眼望着江山,奇道:“那你究竟想写江湖何种之史?”

江山指着楼外万里蓝天,云淡风轻道:“平天城、山河居、六大世家,各领风骚数百年,墨相濡、纳兰饮水、令步虚、容随斋,神州代有人才出。这汉唐盛世,芸芸苍生,处处江湖,何地不是一部辉煌史书?但我心中的江湖很小,也许就是古城这一锥之地,也许就是一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也许我会写写曾经的古城文派,写写钟灵毓秀的文庙,写写桃李天下的生香书院,写写郭芒,写写叶老鬼,或者也会写写你”。

林少嘀咕了一声,纠正道:“我可不是小人物”。

江山哈哈一笑,揶揄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穷的大人物”。

林少无力地一手捂住脸:“别说了,请允许我做一个悲伤的表情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