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仗节死义 1

纪纲的死状很绚烂,如绽放的烟花,亦如夜空的流星。短暂,而得到了永恒。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的这句词中所透露的豁达与伤感非大阅历者不能体会。

何谓逆旅?艰难困苦。

何谓行人?知难而上。

哪怕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

百多年后,面对残暴君王的一意孤行,在左顺门外撞门而哭的杨慎该是做何想?当他喊出那句“国安家养士百二十年,仗节死义,只在今日”时,他又是否明白,违逆君王的意志只有九死一生。

除了当事人,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哪怕面对相近的境遇,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感想,引着人潮拥挤前行的周观正也不能说的明白。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

承天门外,蓝袍素布的太监捧着圣旨,伴随着风雨声抑扬顿挫的念了好半天,才开始切入正题:“查,兵部左侍郎齐泰欺上瞒下,诽谤君上,目无王法,结党营私。更有甚者,勾结文渊阁大学士黄观者,私相授受,矫诏用印,调动地方兵马,行忤逆不道之事。其行者天人公愤,罪在不赦,现拿入东厂诏狱,严加审讯。凡有同党者,一经核实,从重处之,钦此。”

随着圣旨的宣读完毕,这漫天的风雨声似乎都开始寂静了下来。

没有人山呼万岁,更不要说什么领旨谢恩。

阉党中人该喜,可更有惊惧。

不错,他们确实是与清流为敌,背地里恨不得将这帮不识时务的赶紧赶尽杀绝。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按规矩。

如今皇上直接了当的下旨要杀人,更在旨意的结尾处提到凡有同党者,从重处之。这其中的意味,每一个从洪武朝朱元璋手下熬过来的人都明白——大狱!

大狱一起,人头滚滚。

何谓查实?三木之下岂有不招?

皇帝今日能够以一道空言查实的旨意便将朝中一党拿下,那来日会不会用另一道旨意将他们的人头也摘下来?

所谓兔死狐悲,便是如此。

此例断不可开!

这是承天门前每一个文臣心中一致的想法。所欠缺的,只是一个领头的人,或者一个抗争的借口,名义。

周观正,六科言官之首,左都御史周观正,天下闻名的强项令,顶着头上天雷滚滚,从地上站了起来。

“周大人,未曾领旨谢恩便起身,你可是要抗旨不尊吗?”宣旨太监看着周观正,声音空洞死寂。

“太祖立大明律有记。”周观正随手脱下身上的蓑笠,向着明孝陵方向拱了拱手,朗声回道:“诏旨必由六科,诸司始得奉行,若有未当,许封还执奏。”

转过身看向仍未起身的一众同僚,周观正一身正气凛然:“诸位,皇上此旨,有违朝廷法度,且未经六科之手,乃伪诏也。是以,本官意施行先帝所赋之权,封驳此诏,众位意下如何?”

“吏部给事中胡场附议,此旨不合法度,需当封驳,请陛下三思再议。”

“户部给事中李旭附议,此旨该当封驳。”

“兵部给事中王儒是附议。。。”

“刑部给事中。。。”

六部给事中陆续起身之后,更多的言官起身出言,众口一词:此旨该当封驳。

“哦。”喜顺很平淡的点点头,没有任何的惊讶,向后边挥了挥手:“身为锦衣亲军,眼见有人违背圣上旨意,该当如何,不用咱家教你们吧?还不给咱家将他们拿下?”

“这。。。”十数个亲卫互相对视一眼,随后咬着牙,将腰间的长刀解下,不敢抽刀,只是用刀鞘拍打着掌心,努力的做出狰狞的表情来,可惜毫无作用,胆敢封驳圣旨的人,难道会怕他们的恐吓?

距离越来越近,亲军侍卫们有些骑虎难下,不动手?人已在近处,而且回到宫中恐怕落不了好。而若是动手,这一个个的可都是朝廷命官,真的闹大了,安知他们不会成为替罪的羔羊?

“老大,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领头儿的校尉苦着脸,从牙缝里挤着道:“才这么不到三十个禽兽补子,吓不住就打,咱们还能怕了他们?”

“真,真打啊?”

“还能假打啊?”校尉瞪了下眼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记住了,千万不能动刀见血,千万千万,不然咱们可能都得死。”

心中有了数,十几个亲军举起了手中的刀鞘,向着人群中冲去。

“你们。你们敢!”

“有什么不敢的!”

“啊!啊!”

“好胆,吾和尔等鹰犬。。。啊!”

身后,人群的对面,喜顺看着这些站着的人,以及跪着的狗,走进了自己人生的倒计时。

对,他就要死了,他也必须要死。

因为这是那位大内总管刘喜给他的命令。

喜顺很无奈,也很坦然。就好像和自己一同而来的那些锦衣亲军,虽然挂着锦衣卫的名头,但实际上却是干着皇帝仪仗的活,听宫中太监们的安排。所以他们不敢反抗自己的命令,就好像自己不敢反抗刘喜的话一样。

其实想想也不错了,自己本来就是无根之人,没有后的。死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现在死了,还能给家乡的老父老母送去千两的银子,即还了命,也尽了孝。

荣华富贵又如何,细想想,或许当初他就应该听父母的规劝,老实的在家种田,娶个粗手大脚的婆娘,苦哈哈的过一辈子,也比进宫做个入不得祖坟的野鬼要好太多太多不是?

如此胡思乱想着,眼前的那场殴打推搡变得愈发的混乱了起来。因为过大的动作,导致不断地有人站了起来,直到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加入对那十几个锦衣亲军的反抗中,喜顺知道,时候到了。

喜顺将手伸进了怀中,颤抖着,握住了冰冷的匕首,缓缓地向着人群中走去。

“杀谁呢?”喜顺低着头,瞟着身边这些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仔细的挑选着。

这个太胖,可能杀不死。

这个太丑,黄泉路上作伴位面恶心。

嗯?

喜顺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还有人是跪着的。。。

那就是你吧。

匕首举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