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冤家路窄

和刘韦枫分别后,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尘嚣,于适才的恶斗、争辩,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去坐下,在树荫下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着青草,偶而发出一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哪里去?”小龙女沉吟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遥自在。杨过从前记挂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虽扬眉吐气一回,却随又遭世人诟病,此刻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叫“过儿”,一个仍叫“姑姑”,都觉如此相处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法王的武功,都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幸得刘韦枫提醒,悟出了玉女心经的最后一层武功的高深,这位义弟真是奇人。二人不禁折树枝又练了一阵双剑合璧的剑法。

正休息间,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毛,马上之人一身紫衫,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而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当晚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座大镇。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甚是热闹。杨过带同小龙女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不禁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地一张桌旁正自吃饭。

杨过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装不见,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

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达尔巴和霍都紧随其后。杨过急忙转头,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王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于楼上诸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同坐一桌。眼睁睁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

原来金轮法王陆家庄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是以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骋,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马极有灵性,飞奔回庄,悲嘶不已。

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蓉虽然怀有身孕,仍是带着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金轮法王押着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眼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拿着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

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是你的爱女罢?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站起身来,喝道:“枉你身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羞也不羞?”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又道:“黄帮主,前日较量,前两场你们明明输了,却多般的横生枝节,咱们约定日子,我和洪七公公公道道的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黄蓉仍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大声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恐怕得靠杨龙二人出手,但昨日已和二人闹僵,他们未必肯帮忙。再者,芙儿被擒又恐投鼠忌器,还有达尔巴和霍都两个劲敌,大小武怎是对手?”金轮法王道:“放人可以,稍后再做商议。”

常言道“关心则乱”,母女情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大说大笑。郭芙呆呆坐着,只是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又隐隐作痛。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径直向杨过与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我和黄帮主有要事相商。两位武功了得,天下少有敌手。好好保重,日后我必讨教。”

他知小龙女、杨过联手厉害,再加上黄蓉,更是难以对付,若是让徒弟分开和二人打斗,或能胜出,但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温言劝二人离开,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她满心只盼早回古墓,与杨过长相厮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来就毫不关心,想到金轮法王的武功骇人,便即直言无隐。

杨过岂能不知黄蓉等身处险境?但听金轮法王说有事相商,完全可以借故一走了之,便站起和小龙女一块向楼口走去,他向黄蓉望了一眼,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先下楼候着,果真动手再伺机出手。”于是缓缓下楼。黄蓉昨日和他们生嫌,又自重身份,不好屈口求救,只得任凭他们下去。

金轮法王已然迫不及待,走向黄蓉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黄蓉一愕,立时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敌手,不禁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论,立时恭送南归。”他上楼见到黄蓉,便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买卖送上门来。黄蓉只关心着女儿,先前竟没想到此节。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两武大惊,急忙撒手抛剑,当郎两声,两柄长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

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快走,还耽搁甚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生**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乱。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下楼至一半,听得上面局势生变,便趁乱上楼,正见黄蓉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顾得甚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

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单打独斗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被杨过与小龙女击退,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痒痒地,只是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他们晦气不迟。他称雄西藏,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他只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金轮法王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双剑合璧,只消将二人隔开,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说不得杀一个以绝后患。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杨过身后,说道:“那你也留下罢!”又喝道:“达尔巴、霍都,你二人拦住那龙姓女子!”

言毕,一招“单掌开碑”,疾推向杨过,威猛无比。杨过哪敢硬接?双足一登,想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刚上来的小龙女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岂容他过去?双臂伸展,一招“佛光普照”封住他去路。杨过落地滚身,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向小龙女掷去,说道:“姑姑,接剑。”

小龙女见杨过复又上楼,亦跟上来,见他已与那大和尚打在一起,便急欲和杨过会合,却被达尔巴、霍都挡住了去路,只得以双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的手套和金铃索对敌,那手套虽然柔薄,却是宝物,刀枪不入,可抓剑锋。金铃索虽是细软之物,但和李莫愁的拂尘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颇具威力。但霍达二人亦非等闲之辈。一人的武功或稍逊于她,二人配合却非她敌手,数招过后只得借着飘逸的轻功与二人周旋。见杨过抛剑到上空,便使金铃索卷过,使出玉女剑法来,但仍是守多攻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