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因父之名

历史表述了世界的结构,一切微不足道的事件无不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对于个人来说,历史会以语言、习俗、宗教等各种看不见的提线不断操纵他,从这个角度来说,历史代表的正是集体记忆的砖制。

历史法则可以穿透时间,在不同剧场反复演绎,因此,历史是统治者的课程。学习历史就是认识操纵人类的提线,拥有这种地位的人,会被他人误以为正是历史本身,于是,王表形成了史书,记忆的砖制继续强化。

在战场的恐怖中,这种特征尤为显著,扶手椅上的拿破仑和马背上的亚历山大,本质上是一,他们是原野上冷酷的观察者,千变万化的人群和马群是他们的傀儡,方阵和炮车的机动是他们意志的表达,士兵们耳中的爆炸和尖叫对他们来说一样是因果明确的细节,和战略全局一样,是机械律和随机律的实在运行。

此刻,以皇帝之名选择抵抗的迈森边伯和以萨克森女公爵之名进军布伦瑞克的彭布罗克伯爵都在为这片土地注入新的历史诠释,战争的后果会呈现在历史记忆中,正如无数代表着历史进程的地名一样——布伦瑞克之所以叫做布伦瑞克,就是因为迈森边伯的祖先布伦曾经缔造了一个强盛的布鲁诺家族。

随着轰隆作响的战争车轮前进的是八百名营妻,擅长播种的诺曼人虽然无法保证跟进的士兵数量,却几乎是固执地始终保证了这支特殊队伍的齐装满员。既然女人供应充足,士气也就得到了最基本的保证,这一点不会有战术家书之卷册,却靠着强烈的雄性激素传承,至少延续了上千年。百年后,阿克城下的十字军没有因为火药短缺而溃退,不是因为耶路撒冷国王带来的五车圣物,而是因为法兰克国王用炮舰运来的一整船洗衣妇。

军事行动非常顺利,因此也没有英雄人物活跃的空间,出征前犹是雄心勃勃的沃尔特·德·维农从诺曼底渡海后便开始害病,缴天之幸,从痢疾中捡回一条性命,却发现这场战争就是跟着车轮行军与不断的围城。上万人的膀胱令城堡外的营地里散发出丧事过后变质圣水的恶臭,公爵和伯爵们再也不出现在士兵面前,几乎令人厌倦的胜利已经剥除了这场征服的一切荣耀,人们谈论的是国王的英明和轻易获得的疆土。如今连日耳曼皇帝的诸侯都开始俯首帖耳,普罗茨克的波兰王公们甚至不再向波西米亚人朝贡,却出现在英军的阵营,用异教徒的语言争先恐后地嘲讽皇帝的昏庸放荡,试图讨好新任萨克森公爵。

在这种氛围中,沃尔特内心却产生了一种不满足,他不断参与攻城,试图通过战斗找回骑士的全部尊严,然而他始终知道,敌人害怕的是那些空中尖啸的流火,不是他手中的长矛。

好容易摆脱一个放荡女人的纠缠,回到营地的沃尔特忍不住朝火堆里吐了一口唾沫,却感到后庭仍在微微发痛,他抬起头,发现埃夫勒伯爵威廉正在自己的帐中,手里撅着一根变形的马蹄铁。

“昨晚西班牙人派你去干嘛了?”衣甲华贵的伯爵开口问道。

“运木材,”沃尔特一边解下佩剑,一边欠了欠身,“您也知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修城堡。”

威廉伯爵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随手扔下蹄铁:“战争快结束了,而我会在这里得到城堡和庄园,我需要人手,怎么样,有兴趣留下来替我防御新领地吗?”

沃尔特是公爵的封臣,公国贵族议会成员,留在萨克森则意味着侍奉新主。

不过,现在连埃夫勒这样的公国亲贵都有这样的想法,还有多少人会坚持旧法统呢,沃尔特意识到,狼群已经选择了新的首领,不知不觉中,罗伯特已经被许多人抛弃了。

只要能够不断攫取,跟随白马军旗还是跟随乌鸦军旗又有什么打紧呢?

沃尔特不满的也是这一点,如果没有忠诚和传统,那骑士和佣兵到底有什么不同?

“不,我不打算留下。”他最终还是拒绝了伯爵,“战争结束以后,我会去东方,去耶路撒冷。”

“你疯了!耶路撒冷?现在这种时候?”伯爵甚至顾不上发怒,“你知道从东方回来的人都在说什么吧?”

图勒主教去年刚从君士坦丁堡回到法兰克,巴尔干和亚细亚的乱事在诺曼底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沃尔特似乎不为所动:“这是我的最后决定,大人。”

威廉·德·埃夫勒摇了摇头,他知道沃尔特其实依旧对父亲的阵亡耿耿于怀,并不乐意侍奉旧敌的儿子。

埃夫勒伯爵如今正在和托斯尼的拉奥打一场私人战争,如果能拉拢沃尔特,他从萨克森战争中新获得的塔堡和畜群就可以更安全,比起管家、修士、辩护人和各种代理人,强大的骑士对一片新征服的领地有用得多,不过对方既然无意,他也只好作罢。

沃尔特决意离开公国时,法王腓力正在参加安茹伯爵夫人的葬礼,在向富尔克伯爵赠送了一颗圣母玛利亚的臼齿以后,腓力王开始欣赏起这座壮丽宏伟的建筑来。

安茹的郊野富庶而美丽,从卢瓦尔河谷一路过来,四处都是茂密的果园和繁荣的村庄,椴树下有蜂房的黑色影子,连绵的田野上是海洋般的碧绿作物,这样的景象竟令腓力本人都感到吃惊。安茹的实力恢复以后,接下来的目标会是哪里呢?

弥撒已经结束,一名结束祷告的修士来到国王面前。

“彼得弟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陛下的变化这么大。”

“哦?”

“上次见到陛下,您看起来像是一尊骄傲的石像,如今您要不是戴着王冠,倒是和修会的弟兄差不多了,看来天主终于赐给了您忍耐和谦恭的美德。”

腓力苦笑着容忍了这个大胆的评论,这个隐士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谨慎。

“您还没有厌倦游历吗?”

“我打算南下一趟。”

“想必又是去什么著名城市或者古代修道院的光荣任务。”

“一座罪恶的马戏团——罗马。”

“难道你打算去面见教皇,最可敬的彼得?”

“教皇?一个装满污秽的粪桶而已,凯撒的傀儡、异端的僧侣。不,我会去那里寻找主的子民,然后到圣墓去。”隐士的眼里燃烧着火焰,正如腓力早已意识到的那样,这个人眼里其实没有什么世俗的君王,所有人在那个王面前都是赤身露体的。

腓力看见圣坛上方就刻着这个王号——INRI,十字架上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