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来自地球(下)
“对不起!”我大感懊悔,一股强烈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想要保护她,呵护她。我轻轻抱着玛丽,抚摸着她的秀发。她轻轻挣扎了两下,然后就不动了。
“可能……是我错了,我想我应该信你……是的,我相信你,玛丽。”我终于觉得她不会是撒谎,“够了,那些痛苦的过去,就不要说下去了。”
“反正也说了一大半了,就说完它吧。”玛丽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加入了基督徒的********,许多人相互扶持,但却被帝国官方所迫害。在一些基督徒的帮助下我逃到了不列颠,又到了爱尔兰,终于重获自由。虽然还是要经常东躲西藏,但毕竟在罗马帝国的边境,不用受人奴役。我和当地的部落民住在一起,又恢复了几千年前的原始生活。后来的两千年间,我一直在欧洲大地徘徊,中世纪我差点被当成女巫给烧死,也差点死于黑死病,在封建制时代,乡间人口流动很少,很容易被发现,我几度被怀疑,后来以朝圣的名义去了耶路撒冷,又去了君士坦丁堡。为了谋生我做过各种能够允许妇女从事的行当,包括最见不得人的……最后我终于挺了过来,直到近代。在从大航海到工业化的浪潮中,人口流动频繁,我也找到了更多生存的空间。就是这么多。你相信么?”
“我相信。”我激动说,“我完全理解你了,玛丽!你如果要去中国,我和你一起去,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照料你,再不会让你孤孤单单了。”说着,我拉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乔什。”玛丽眼里泛着泪花,语声哽咽起来,“我真的很感动,但是,这也是不行的……”
“为什么?”
“乔什,你还没有明白么?问题不只在于我和这个国家,和社会中的其他人之间,也在于‘我和你’之间。我爱你,乔什,我本来早就不敢爱任何人了,但是遇到你之后,我情不自禁,还是和你走在了一起。但你是一个凡人,二十年后你就会老去,五十年后你可能就会离开这个世界,而我却仍将活在这个世界上,可能要到世界末日。我不能看着你慢慢老去,看着你死去,我受不了。所以我必须离开你。你知道么,本来我可以再在你身边呆几年,但这样我们只能越陷越深,最后谁也得不到幸福。”
“玛丽,其实我——”
“不用说了,”玛丽的神色凄厉而痛楚,“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我一生中已经出现不知多少次了,一个个男人,不论是真心爱我的,还是强行占有我的,都离我而去,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归于尘土。但我仍然活着,无论多么孤独和痛苦。这就是我的宿命,一个人活下去,尽力守护着人类这个种族,直到人类的灭亡。也许我本来就不该爱任何人,不该和任何人发生关系的……”
“玛丽,你一生中难道没有遇到过第二个永生者么?难道你见过的亿万人之中,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得到永生?”
“我见过很多自称是永生者的家伙,但大多数都是骗子。这很好判断:他们为了证明自己是永生的,都会将那些上古的神话当成真实的故事来讲述,什么亲眼见到奥利匹亚神和泰坦神的战争,或者在毁灭世界的大洪水中幸存下来之类的,这些我一听就知道是虚假的。但是……”她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恍惚之色,“但是我的确还遇到过一个人,他很可能也是真的永生者。”
“那是什么人?”我大感惊奇。难道真的另外还有一个永生者存在?
“他是一个中国人,是差不多三千年前,跟随穆天子来的一名巫师,他说他叫篯铿。和我一样,他也生活了千万年的岁月,被人称为彭祖,尊为半神。后来人类渐渐开化,他也隐姓埋名,生活在凡人之中。他在遥远的东方听说了我的事迹,于是跟着国王千里迢迢到西方来,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同类。”
“但你怎么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你几千年前见过他吗?他以前到过巴比伦或者希腊?”
“不,他说他几千年以来,都在他们叫做华夏的世界,他以前以为那是世界的全部,他也根本没想到在大漠和高原的西面,还有另外一片广袤的大陆存在。”
“所以你根本没法证实他说的话,说不定这个人只是一个骗子。”我冷冷地说,不知怎么,对这个篯铿充满了妒意。
“你不懂的,他说话的姿态,表情,那种在时间中失去所爱的一切的痛苦和感伤,那种同类的感觉……绝不会错。”玛丽的表情如梦如幻。
“你喜欢他?”我涩涩地问。
“喜欢?不,比那深得多。乔什,你无法想象两个永生者之间那种特殊的血脉关联。我们寂寞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对方。就好像地球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我们几乎对彼此注入了全部的深情。这是过去的事了,但是当时我无法自拔。”
“可他最后还是离你而去。”我冷冷地提醒她说。
玛丽脸上出现一抹浓重的悲哀:“他……他说过他会回来,可是他没有。他让我等他一百年,他说至多一百年后,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我等了他三百年,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巴比伦的毁灭。所以我才鼓动居鲁士去中国,因为我想去中国找他,但是居鲁士失败了。后来我碰到了马可波罗,想跟他去中国,但这个混蛋为了筹集旅费,把我卖给了巴格达的一个阿拉伯商人!我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回欧洲。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我短暂去过几次中国,但战乱中一无所获。”
“那么你现在去中国,难道也是为了找他?”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玛丽要去中国。
玛丽沉默了。
“回答我!”
“对不起,乔什,但是我们真的没法在一起,永生者只有和永生者才能在一起。”
“你醒醒吧!那个家伙根本就是一个骗子!他根本不是永生者,否则为什么不回来找你?那个家伙三千年前已经死了,现在你还要去找他?”
“不,他不是骗子。我有……确凿的证据。”玛丽执着地说。
我错愕地看着她,等着下文。
“对不起,乔什。”她低着头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么离奇的事,我也没法说……其实,我和篯铿曾经有一个孩子。”
“你们?有一个孩子?”我木然重复着,一时居然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是的,乔什,我的体质和凡人不同,生殖细胞可能也不同。虽然我爱上过许多男人,也被人蹂躏过许多次……但没有人能让我怀孕,除了他。我想那是因为他也是永生者,所以染色体才能匹配的缘故。”
玛丽,我的玛丽,和几千年前的某个中国妖怪有一个孩子?我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只觉得天旋地转。玛丽急忙扶住了我:“你没事吧?”
“那……那个孩子呢?”我呆了半晌,终于问道。
玛丽的脸上又出现了难以捉摸的奇怪表情:“乔什,你可能不想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
“告诉我!”我急切地问,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能不只是一个孩子那么简单。
玛丽叹了一口气:“好吧,乔什。我可能并非真正永生,只是生命周期比一般人长得多,一般人过一千年,可能只相当于我过一年左右。”
“我问你那个孩子,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像一个嫉妒的丈夫一样吼道。
“听我说,自从三千年前,篯铿随穆天子回去后,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月经停止了,又渐渐有一些妊娠反应,于是我知道自己有了他的孩子。这是我一万多年以来,第一次怀孕。我在惊喜和不安中等待着那个孩子的降生,从此以后,就是没有篯铿,我的人生也不会孤单了。”
“但是十个月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甚至一百年过去了……那个孩子始终没有到来,但我的月经也没有恢复。我知道,孩子还一直在我的肚子里,不知道哪一天就会降生……”
“近千年之后,我从印度出来,跟着一个犹太商队到了巴勒斯坦。商队里有一个老女人,丈夫和孩子都被强盗杀死了,我很同情她,于是照顾着她,和她以母女相称。我们一起回到了她的家乡,加利利的拿撒勒,人们都以为我是她的亲生女儿,一个年轻的犹太姑娘……”
我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了。
“那一年天上出现了奇怪的星星,也可能是时辰到了,我的妊娠反应加快了,肚子迅速大了起来……”
“你……你不会想说你是……你是……”我在极度惊愕中,张大了嘴巴。
“村里人都以为我是和寡母居住的童女,可是现在意外怀孕了,我没有办法,为了给这个迟到的孩子一个体面的未来,嫁给了村里一个叫约瑟夫的木匠,半年后我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我这辈子所生的唯一一个孩子。人们都传说他是童女怀孕而生的……你应该知道他是谁。我非常爱这个孩子。小时候,我教给了他很多我从佛陀那里学到的慈悲和仁爱的道理,但我没有想到这对他日后有那么大的影响……”
“住口!”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爆发的愤怒,一把抓住了玛丽的衣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敢——怎么敢说——你这个疯女人——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乔什,我知道你对宗教很虔诚,我本来不想刺激你……是你要我说的啊!”玛丽无辜地辩解着。
“我不是让你说这个!”我大吼着,“你说什么都可以,哪怕说那个孩子是摩西或者以赛亚都可以,但是不能说是‘那个人’,绝对不能!”
“好吧,我不说了。你冷静点。”玛丽站起身,拿起了包,“让我走吧,我还要赶飞机,已经快来不及了。”
“不行!”我一下子手足无措,只能挡在她面前,“你不能走,你……你还是要说清楚!今天你必须说清楚!”
“你一会儿让我说,一会儿又不让我说,究竟是怎样?”玛丽很是无奈。
“我……我是……你既然已经说了,那就说下去,这件事我一定得弄清楚!你所谓的那个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好吧……后来,我的儿子离家闯荡,很少回乡。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只听说他跟了一个叫约翰的神汉当徒弟,直到……直到我听人报信,说他被总督下令钉上了十字架。我的心都快碎了,哭得死去活来。但几天后,我又听到了他复活的消息。”
“这么说,你没有亲眼见到他复活?”我颤声问道。
“没有,是他的几个追随者亲口告诉我的,但说得非常详细和具体,不会是假的。我想,他可能也遗传了我和篯铿的自愈能力。”
“然后‘那个人’就升上了天国?”
“不,那是后来的传说。他的门徒告诉我,他对他们说,他要去印度,说要去母亲说过的佛国看看,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许他已经死了,或许他还在人间。我曾经去寻访过他,但是没有结果……”
“你骗我,这不可能,不可能的……你的儿子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人,但是唯独不能是‘那个人’!这不可能……”我反复说着同样的话,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陷入崩溃。
“对了!”我忽然想到她话中的一个破绽,又抓住了一线希望,“从‘那个人’出生到被钉上十字架,过了三十年,难道这三十年中你一直没有被发现?”
“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人苍老得并不快,戴个面纱就可以了。何况乡下人每天身上都是泥土,更看不出年纪大小。”
“约瑟夫呢?难道他也没有发现?”
“他恨我,因为儿子的事,让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他很快就和我分房睡了,经常整年都不瞅我一眼,又怎么会察觉到我的异样?后来,他公然和村里另外一个女人住在了一起,那个女人给他生了好几个儿女,就是福音书中记载的我儿子的兄弟姊妹……乔什,这不是福音书里的童话故事,这是真实的、无奈的古代生活。”
我找不到什么破绽,一时无言以对。
“甚至我的儿子在长大之后也恨我,”玛丽凄然说,“你记得么,书上记载着他对我说过的话:‘女人,你和我有什么相干?’还有,他对别人说,‘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其实……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嫌我让他蒙羞。”
“你胡说,‘那个人’不会这样的,他……他明明相信自己是神的儿子,童贞怀孕而生的。”
“也许他确实相信过,但他内心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们母子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十几岁就出门闯荡,不愿意见我。我一直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他真相,但想不到还没有说,他就已经——从此,我们母子再也没有见过面……”她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潸潸而下。
“够了!”我焦躁地吼着,“这都是你编的故事,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如果你要我相信你是那个人的母亲,除非……除非……”忽然我心中一亮,“对了,‘那个人’是说亚兰文的,他的母亲也是,你如果真的是他的母亲,就说几句让我听听!”
玛丽抬起朦胧的泪眼,惨然摇了摇头:“乔什,我的记忆力和常人差不多,亚兰文已经消失了两千年,我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说几句,哪怕一句也行!你不可能全忘了的,是不是?”我咄咄逼人地道。
“可是我就是说了,你也听不懂……”
“恰好我在大学里选修过一点,你说!”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乔什,你让我好害怕……”玛丽惊叫着。
“说!”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但是自己也无法控制。
“好吧……”玛丽让步了,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如中电殛,踉跄退了几步,坐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
“乔什,你……你没事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颤抖。
“乔什——”玛丽把手搭在我的身上,我浑身剧震了一下,一把将她推开。玛丽没站稳,被我推倒在地。我忽然间不可抑制地狂笑起来:“哈哈,你是海伦,你是西比尔,你是伊斯塔,你是印度圣女,你居然还是圣母!我竟然和你上过床,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运的人吗?哈哈,哈哈!”
“乔什——”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不在两千年前就干脆死了干净?为什么还要生出一个死了还会复活的孽种出来,编出一套狗屁不通的宗教来祸害世界?你为什么要来到我身边,让我知道这一切,让我的心灵永远无法得到救赎?”我咬牙切齿,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玛丽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是啊,也许人类还用得着你,也许哪天发生了核战争之后,世界变成废墟,我们又回到原始社会,还要靠你传承文明呢,伟大的圣母。”我怪笑着,挥了挥手,“走吧,你走!去中国,去日本,去毛里塔尼亚……都随便你,只是再也不要回来!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你这个万年女妖!”
玛丽想说什么,但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她爬起来,擦了擦眼泪,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去。我木然呆坐在地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空茫中。
我颓然躺在墙角,木然地想着,第一次见到玛丽,第一次拉着她的手,第一次吻她,第一次——
我曾以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在刚才,还以为命运终于赐给我一生的挚爱。
然而——
然而——
她竟是——
不知过了多久,满腔的愤恨和沮丧渐渐平伏下去,一股深深的懊悔却翻了上来。天哪,我干了些什么?我那么粗暴地赶走了她,但这不是她的错,她完全没有错,为什么我要把愤怒撒在她的身上?天,我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去,就这样再一次从我生命中消失,我一定要留住她,不能让她消失,决不能!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就这么放她走掉。
我跳起来,冲下楼去,外面正下着小雨。我毫不在意,打了一辆车,风驰电掣,赶向机场。出租车刚刚停下,我就扔给司机一百美元,让他别找了,冲进了航站楼里。
但刚到门口,我就看到一面巨大的液晶信息屏上清楚地显示出,飞向B市的航班,五分钟前已经起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航站楼,一任冷冷的秋风夹带着雨点,拍打着我的脸颊,心中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一阵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我茫然抬头,看到一架硕大的空中客车越过我的头顶,飞向天边。飞机尾翼上,中国航空公司的火红标志清晰可见。
我的心又是一跳。玛丽就在那上面。无常的命运再一次将我们分开,或许永远也不会再相逢。正如玛丽和篯铿那样。但也或许,在无限的生命历程中,在漂泊于世界的命运之旅中,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逢,却又忘记了彼此……
这是命运的残酷还是仁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睡吧,孩子,明天妈妈再给你讲故事。”
那句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亚兰文又一次出现在我耳边,良久良久萦绕着。小时候,母亲在床边给我讲故事时温柔的身影越过漫长的岁月,浮现在我的记忆中,和玛丽的倩影合为一体……
“再见了,妈妈。”我喃喃说,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终于抑制不住流了下来,融进无边的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