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自己撞枪口

单纯做学问?唐赫得嘲笑自己,骗谁呢他这是。

在原本计划来用作敲门砖的论文难产之后,他必须承认这样一个现实:如果他坚持要以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当作给张五常的见面礼的话,那今年就不用再考虑见他了。

所以他不得不改动一下自己的计划:借着杨受成的面子,拿几个有些深度的问题过去请教张五常,先混个脸熟再说。

很快,唐赫得发现:自己这个决定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他的论文之所以卡壳,是因为他用数学。那一个个1983年还未曾出现的公式、定理、证明、推论……他不可能自己把这些任务从头到尾完成一遍。

而张五常却是一个出了名不用数学的经济学家。事实上,他身后的整个芝加哥经济学派都并不以数学见长。

从马歇尔到凯恩斯,传统或说正统的经济学理论有着非常严密的数学体系,深知挑战这一点有多么艰难,张五常们聪明地规避开数学的陷阱——懂得用数的经济学家千千万,咱们不讲那个,咱们讲的是:一个学者的经济学本能。

唐赫得以前所学走的不是这一路。他用数,要不他怎么那么佩服杨小凯呢,居然试图独力为一个崭新的经济学分支创建坚实的数学框架。在包括张五常在内的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件有些唐吉柯德的事情,却真的被他几乎做到了——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几乎”两个字完全可以去掉。

但是现在,囿于现实条件的局限而不得不放弃数学的唐赫得却无心插柳地博得了张五常的另眼相看。

他只读到中学而已,完全没有接触过经济学,可是,之前一年他在金融市场数以亿计的进帐无不是对经济形势准确预测的结果;现在他的兴趣转到理论问题上来,往往他不懂怎么用那些经济学术语,也缺乏严密的论证,却总是短短几句话一语中的,从而指向最正确的结果——这丫的经济学本能实在太TMD好了。

那是,能不好么?唐赫得在心中暗笑。从大学到研究生六七年的专业训练,加上对这个年代经济史的熟知,他的“本能”再不好的话,可以直接买块豆腐撞死了。

无论是从虚荣的角度讲,还是从爱才的角度讲,这个身家丰厚、家世颇显,又对经济学显露出强烈天赋的年轻人都让张五常产生了足够的兴趣和注意。虽然一时还没有动收学生的心思,唐赫得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成了他的经济沙龙常客之一。造访这个沙龙的,通常不是香港有数的几个经济学者,就是在财经界玩得风生水起的精英人士。

在成为财经界神棍的道路上迈出坚实的第一步的同时,唐赫得也在履行着自己与向华强合作协议中规定的义务。

在永盛保证从资金到操作都称得上“干净”的前提下,他将先前《暴风一族》的班底重新召至NGO旗下,借这个机会把吴宇森弄回了香港,顺便又把小黑柯受良拐了来,以永盛投资NGO的方式完成双方的第一次合作。

那天打晕张国荣之后,他想了一夜,最后决定:既然在香港做什么都避不开黑社会,那他不如爽快一点跟向华强合作,至少他是势力最大的一家社团,至少他对电影是真心实意抱着巨大热情。而有御用大律师梁振邦做法律顾问,他应该能够把自己“涉黑”的嫌疑摘干净。

至于张国荣之前说他与狼共舞、与虎谋皮、趋虎逐狼,都说对了。不过他对这种合作究竟打的什么长远算盘,暂时还不足为外人道。大家能看到的只是,永盛从此多了一个叫莫铭的策划。

因为一直忙着应付张五常跟向华强两个在各自业内的大佬,直到四月份,唐赫得才能抽出时间把放了契妈的那只鸽子补回来——陪她去趟马会见见华懋老板王德辉。

他差不多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见这个人,很是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况天佑跟他提过一句,问他认不认识新界最大的地产商;而他跟契妈又提过一句,知道了这个地产商就是王德辉。

王德辉祖籍浙江温州,出生于上海,人称“上海王”,为人极度精明,极度低调,只在超级富豪圈内以节俭和与发妻相濡以沫知名。身为香港十大富商之一,他一早看遍欲在自己身上寻些赚钱门路的人各种各样伎俩,其中就包括他到马会打壁球的习惯被人掌握,隔三差五便有人“不经意”地以球友身份与他“邂逅”。

因此,他对唐赫得的第一印象坦白讲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毕竟是由张玉麟夫人亲自介绍相识的契仔,总要给些面子,故而王德辉并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毫不客气,而是主动邀请他跟自己打上一局。

戴上眼镜,王德辉打量了一下唐赫得的运动装束,淡淡道了一句:“壁球的速度很高,容易伤到眼睛。下次记得去买副聚碳酸脂眼镜。”

“是。”唐赫得很恭敬地答一句,回过头却悄悄做个鬼脸:这老头话里藏着骨头,根本是在讽刺他完全不懂却硬要学人家打壁球。也是,他这身打扮是标准打篮球的配置,对壁球运动来说,的确不够专业,说实话连球拍都是他昨天临时买的。也就是那会儿,他才知道壁球原来分好几种颜色。

打开球袋,唐赫得问王德辉:“王生用什么球?”

“我一般用双黄点球。”王德辉觑了一眼他,“不过,今天用蓝色球吧。”蓝色球是最快的球,适合给初学者用,好使他们能打出与职业运动员同样的反弹次数;相反,双黄球是最慢的球,能用这种球的只有俱乐部级别的选手。

“是。”唐赫得微微一笑,心里却暗暗有气——这老小子也太瞧不起人了,待会儿看我不跑死你。

他不是空口说白话。被王德辉随意“调戏”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已经能融会贯通昨天在纸面上恶补的壁球规则和技战术。接下来凭着他的运动天赋,不知不觉中,两人所用的球从蓝色变成红色,又从红色变成绿色。九十分钟过去,在场内跳动的,已经是单黄点球了。

一开始,换球还是因为唐赫得终于能跟上王德辉的脚步,所以可以用球速较慢的球打出同样的效果;到后来,却是因为王德辉毕竟已经是快五十的人了,不得不换上速度更慢的球,才能在体力不济,反应速度有所下降的情况下跟年轻力壮的唐赫得打成平手。

张玉麟夫人坐在壁球场外的观众阶梯上,笑盈盈看着一老一少两个人挥汗如雨。一名********来到她身边:“Irene,你这个契仔很有点意思啊。”

“Nina?”抬头看看来人,Irene回一句,“你这个老公也很有意思啊。”

两人并肩坐下,相视而笑,均知对方在说什么。

张玉麟夫人说王德辉有意思,是因为他一把年纪了还争强好胜,居然跟个小辈斗气。明明体力早已经跟不上趟,却死活不肯休息也不肯再换球,说到底,他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输给一个第一次打壁球的菜鸟。

王德辉夫人说唐赫得有意思,是因为他跟自己老公打了将近两个小时球,说的话却不超过十个字:“好球!”“换球?”“休息一下?”那么多借着打球的机会接近王德辉的人中,像他这么沉得住气,到现在还只字不提正事的,实在不多见。

她却想不到唐赫得其实根本没什么正事可提。他想来想去,发现除了天佑那一句话,自己完全想不出究竟为什么要去认识王德辉。只是既然他跟契妈提过了,又已经放了她一次鸽子,总不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马会还是要来一趟,全当作一个任务完成。一定要找一个动机,就当他是来跟王德辉学打壁球的吧。

大概就是因为他的目的够单纯,一场球打完,王德辉对唐赫得的印象改观了不少,主动约他以后每天清晨来打一场,只当晨练——对于像他这样身份的壁球爱好者来说,想找一个水平相当的对手很容易,但想找一个完全没有功利性目的的球友,却是难上加难。

“得。”唐赫得爽快答应。一场球打下来,他也喜欢上了壁球这项运动,王德辉这老头脾气怪是怪了一点,却挺对他脾胃,二人相互间的称呼已经从客气生疏的“王生”与“唐生”变成了不分长幼的“Teddy”与“Daffy”。

又是一个清晨,1983年4月12日星期二,唐赫得独自准时来到马会,王德辉则同往日一样仍由夫人陪同前来。将二人甜甜腻腻的样子看在眼里,他忍不住打趣:“人人都知你同Nina夫妻两个感情够好啦,用不用天天这样证明给我看?”

这一次,唐赫得头回戴上了眼镜,王德辉也头回直接拿出了双黄点球。年轻的不再憋着股气试图凭一股蛮劲跑死对方,年长的用了适合自己的球后老辣球风顿显,二人旗鼓相当之下,尽兴非常,打足了两小时。如果不是双方白天都还各自有正事要做,而王德辉夫人也担心老公身体吃不消婉言相劝,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冲过凉吃过早餐,唐赫得驱车离开马会。经过山顶道的时候,却看见先行一步离开的王德辉夫妇正无奈地站在路边,二人的司机则在引擎盖下忙碌——看来是车坏了。

“要帮忙么?”他在他们身边停下车,探出头问。

“已经叫了拖车。”见到是他,王德辉脸上的焦躁去了大半,“不过我有个会议马上要迟到,一时又搭不到的士。你有没有时间载我们一程?”

“没问题。”唐赫得对自己的路虎后座微摆下头,“上来吧。”

王德辉谢了他一句,扭头对司机吩咐:“你留在这里。”

“是,王生。”那司机恭声应了一句,从引擎盖下抬起头来,“唐生,请问你车里有没有扳手借用一下?”说话间很自然地走到路虎边。

王德辉正打开车门,见状皱了皱眉头:“我们赶时间,这些事你等拖车来再说。”

唐赫得瞥一眼观后镜,道:“拖车来了。”

拖车来了,却完全不曾减速,在王德辉夫妇的惊叫中,在司机冷酷的微笑里,直直撞向路虎。

这个年代的路虎还不曾装有安全气囊,唐赫得刚刚探出头说话时又解开了安全带,在这样的剧烈冲撞之下,他居然没有被撞晕,实属奇迹。

所以他才能一边抹额头渗出的鲜血,一边对着指向自己的枪口苦笑——人家本来只是要绑王德辉夫妇的票,他却不开眼地送上门来。

托之前闹得全港皆知的绯闻的福,绑匪认出他也算有些身家的人物,总算没有直接将他当作麻烦解决掉,而是决定:顺手多捎带一份肉票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