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选一个

过了一会儿,毒蛇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下来,道:“也难为你为人夫、为人父的一片赤诚之心了。”说着眼光越过三人,越过厅门口围观的众人,迷离在无边的夜色之中,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语调哀伤的道:“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早早就没了娘,全靠我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拉扯大。那会儿我家里穷,经常是饭都跟不上顿,我爹是个粗人,也没什么手艺,家里又没有地,只能吃力气饭跑码头上给人家抗麻袋。经常累得吐血,也不过将将挣够吃的。我那会儿又是个不懂事儿的,一饿了就又哭又闹,还成日里朝他抱怨别人家的孩子吃的如何穿的如何。后来,我爹才三十多岁……就活活给累死了……”说到最后,已然有些哽咽,还悄悄的抹了一把眼角。

卜壬仍跪在地上,腰板却挺了起来,在毒蛇面上飞了两眼,也作出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来,又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道:“瑾儿,过来!”

那孩子站起身,走到他爹面前,卜壬对他道:“你去求一求恩公,说你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已是诚心悔过,求恩公发发善心可怜可怜你,别让你成了没爹的孩子。”

那孩子看了毒蛇两眼,又看了看他爹,显得有些害怕。卜壬将他朝毒蛇那边推了一把,他仍是显出畏怯的样子来,不过终于还是挪到毒蛇跟前跪下,小声道:“求求你……饶了我爹吧,他知道错了,求求你放了他吧……”

毒蛇看了孩子一会儿,开口道:“好了,起来吧。”搀着那孩子的胳膊将他扶起来,又带着爱怜的在他脸轻轻拍了拍。

卜壬腰板挺的更直了,上身都要探出去,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毒蛇,神情急切里带着些喜悦。

毒蛇帮那孩子掸了掸膝盖上的土,抬头看向卜壬,似乎要说话,又看了看卜壬身后的妇人,道:“这位是你的夫人吧?你夫人……对你怎么样?”

卜壬急忙道:“好!好!她对我很好!她自嫁入我家来,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对我是忠贞不二。”

“好……”毒蛇从椅子上站起身,将手里的短剑收入鞘中,轻叹道:“罢了。”

说完就要往厅外走。

张震也起身来准备跟上。

卜壬眼见如此,面皮都涨得发红,脸上的喜色已经压制不住了,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道:“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恭送恩公大驾!”

不料毒蛇没走两步又忽然停住,回过头来眼光在三人身上来回转了两圈,道:“你们是一家三口啊?”

卜壬楞了一下,不明所以,小心答应道:“是。”

毒蛇皱起眉头来,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事,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事……成双?对!是好事成双。都说是好事成双,可从没听过是好事成仨的啊。”

卜壬道:“恩公是……何意?”

毒蛇道:“没事,我就是觉得这些老理儿能一溜传到现在,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照这个说法,你们一家三口不行,不吉利,两口人正好。”

卜壬变了脸色,道:“道理……不是这么说的啊……”

毒蛇冷笑了一声,脸色重新变得幽森起来,拔出一把短剑在手里挽了个花,道:“它有没有道理,是我说了算。”说完重新走到先前的椅子上坐下,又道:“我这个人最守规矩,既然有这么个老理儿,咱就照老理儿办。你们一家三口,不拘是谁,我只要一条性命。”

“你……”卜壬伸手指着毒蛇,就说不出话来了。

毒蛇道:“你先前不是说为这个家什么都肯做吗?你不是说你这条命就是为她们活的吗?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证明证明。实不相瞒,原本我是打算杀了你再带走钱的,现在念在你夫人孩子的份儿上,钱我不要了,你果真肯舍命,我就留下这钱作她们日后的赡养之用,也够她们下半辈子锦衣玉食的了。”

卜壬脸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

毒蛇笑了一声,突然抬手“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作出很自责的模样来,道:“唉,我来者是客,你才是一家之主嘛,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这么大的事儿,当然还得交由你来决定啊。”说着,将短剑塞进了卜壬手里。

卜壬神情本来越发凄惨,接过毒蛇的短剑,定定的看了几眼,忽然用力一握短剑站起身来,眼里泛起凶光,狠声道:“你把剑给了我……”

“我还有一把。”毒蛇笑眯眯的又从背后掏出一把短剑,指着卜壬。

卜壬彻底绝望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魂儿,虚弱的站都站不住,身形晃了几晃,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毒蛇嗔道:“动手吧,卜大总旗,等什么呢?我这怪忙的,还急着走呢你看。”

卜壬在自己的夫人和孩子身上看了一眼,孩子兀自发愣,妇人正哀哀的哭。他手里的短剑似有千斤重,他手将剑柄攥了几攥,终于还是艰难的举起来,朝自己的心口比了比。

但他只是虚刺了一下,忽然就泄了一口气,手一抖短剑叮叮当当的掉落在旁边的茶几上。

毒蛇将短剑捡起来,对卜壬道:“你若是下不去手,我可以帮你啊,谁叫我这个人天生一副热心肠呢。自裁,或是杀谁,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帮你办了,保证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办完我就走。”

卜壬迷离着睁开眼,定定的看着毒蛇,眼里已经几乎没有了生气,随后他又木然的移开眼光,目光分别在夫人和孩子身上停了片刻,又木木的将眼光收回来,重新闭上眼睛。

“我……保孩子……”好一会儿,卜壬嘴里艰难的挤出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毒蛇似乎没听清,将耳朵往卜壬凑了凑,大声问道。

“我保孩子——”说完人坐在椅子上,头低下来用手捂住了脸。

厅外围观的众人里,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毒蛇闻言,将短剑在衣袖上擦了擦,走到那妇人跟前,道:“对不住了夫人,你家老爷发了话了,我只好照办。”

那妇人自听了卜壬的话就瘫坐在了地上,此刻已是闭着眼睛面色惨白,两行清泪长流。

旁边的孩子看着他母亲,呜呜的哭个不止。

毒蛇将短剑缓缓的伸到妇人颈下,短剑的剑刃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张震在一旁瞧着于心不忍,正待劝毒蛇祸不及家人,就见毒蛇忽然一晃,身形划出了一道残影。再看时,就见他右手握剑柄,左手推柄头,已经短剑正正的钉进那孩子的心口。

那孩子尚且抹着眼泪,只来得及愕然的看了眼自己心口的短剑,连声疼都没喊出来,就向后倒了下去。

“孩子——”

“我的儿啊——”

大厅里响起了卜壬的一声惊呼和妇人的一声哀鸣。

毒蛇收剑入鞘,大步离开,厅门口的众家丁也没人敢拦,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离了院门,张震径自快步上马,对毒蛇道:“把联系棕象的办法告诉我,我自己走。”

毒蛇笑了一声,也上了马,然后对张震戏谑道:“怎么?看不过去了?”

张震怒道:“他还是个孩子!”

毒蛇道:“那又怎么样?不都是一条命吗?”

张震摇了摇头,道:“你真是一点人性都没了。”

毒蛇越发笑起来,道:“所以说你是个糊涂人。那姓卜的自咱们进了门去,先来暗的再来明的,硬的不行以为我吃家人这一套,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搬了出来,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家人。到了怎么样?还不都是为了保住自己那条狗命!”他说着,越发激动起来,大声道:“我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外面那张假面孔给他撕碎,让别人都瞧清楚他里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你说那孩子无辜,我说了只要他们一条性命,他爹说要杀他娘的时候,也没见他站出来怎么样!你眼瞎瞧不见,我可是看了个明明白白,他爹说要保他的时候,他是先松了一口气才知道心疼起他娘来了!这样的人,就算长大了,跟他爹也是一路货色,有什么杀不得的!”

张震看着有些癫狂的毒蛇,不知如何反驳,良久不言。

毒蛇缓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模样来,冷笑道:“再说了,这条贱命花了我七千两银子,该是我血亏才对。”

“七千两?”张震大为惊疑,不由道:“怎么回事?你跟那姓卜的到底有什么过节?”

毒蛇道:“我接了个活儿,杵头是一万两。姓卜是线人,他提供情报给我作内应,事成之后杵头也是由他给我。没想到等我摘了瓢,找他要钱的时候,他竟然安排人埋伏我想杀我灭口,要不是很我有这身本事,坟头早他妈长草了。”

后边的事儿张震一猜,也就知道了,道:“哦,想必是他见杀你不得,怕你报复就拿了七千两银子跑路,剩下的分给他弟兄了吧。”说到这儿,张震又觉出不对来,寻常杀一个人,杵头多了也不过几十两,能上百两的都少见,什么人的人头这么值钱,竟能给到一万两银子?所以又问道:“你到底是杀了谁了?怎么能给这么多钱?”

毒蛇答道:“田炜崧”

“田炜崧?”

“哦,就是弘昌皇帝。”

“你!”张震着实吃了一惊,登时勒住马缰绳,看着毒蛇道:“弘昌皇帝是你杀的?你胆子也忒大了!”

毒蛇淡淡的道:“皇帝也是人,有什么杀不得?”

张震怒目道:“尽量不碰官府的人,一直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你惹了这样滔天的大祸,就没想过会连累山上吗!”

毒蛇一副无所谓的口吻道:“山上人的死活,关我屁事?”

张震还要说话,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面一阵震动,凭经验,那是大队人马行进时发出的响动。毒蛇也察觉到了这动静,在马镫上一踩,人站在马鞍上举目朝庄东边望,随即坐回马上,笑道:“是拱卫司的人追来了,呵,还真是小瞧了章仪这小子。”

张震道:“趁他们还没过来,快走。”

毒蛇道:“干嘛去?”

张震皱眉,话里已经带了怨气,道:“去马陵啊,去救晓彤啊。”

毒蛇作出一副愕然的神情,道:“黄雀是你小师妹,关我屁事?”

张震又是一阵火从心头起,实在是压不住脾气了,道:“你——你他妈的,不是你他妈来找我说要去马陵救晓彤的吗。”

毒蛇道:“对啊,那会儿我是闲的无聊想找点乐子,听说黄雀出事了才要去凑凑热闹的,现在我有事儿干了,我还救什么黄雀啊?”

张震咬牙道:“你他妈爱去不去,我自己去!”

毒蛇道:“哎——这才对嘛。”

张震道:“你好歹得告诉我怎么联系棕象吧。”

话音未落,毒蛇已经下了马,如同一团阴影隐入到路旁的夜色之中了。

张震知道多问无益,拍马望西边马陵的方向疾行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