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算命先生
什么是最让人高兴的事儿?
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人而异,有人觉得我手握大权,看谁不爽就打谁,然后他明明恨我恨的牙痒痒,却又不能把我怎么着,我就很高兴。
有人觉得我腰缠万贯,笑起来满嘴金牙,眼睛都扣掉一个换成宝石的,看中什么就买买买,路上遇见一块元宝别人抢的头破血流,我却不稀的拣,我就很高兴。
有人觉得全天下所有的美女都对我投怀送抱,我天天窝在家里造小孩还能金枪不倒,我就很高兴。
张震想法没那么大,他觉得自家面馆生意能一直红红火火,自己又可以忙里偷闲,在天过晌午的时候倚着门框看看街景,要是手里再能有把瓜子,他就非常高兴。
就像现在这样。
“呦!张老板,又出来晒太阳啦~~”一声入耳,拖着长长的尾音,甜腻而销魂,不用看见人,张震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父子君臣,整个神州大地都是依家族制建国,所以人们对长辈往往特别尊重。平日里插科打诨,如果你问候了别人的媳妇儿,他可能笑嘻嘻的回敬一下你的妹妹。可如果你问候了他妈,他十有八九会拿起手边的家伙打掉你的门牙。
就是有这么一群人,她们的血缘跟你明明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你还是会心甘情愿的舔着脸上去喊她们一声——妈妈。
“冯妈妈。”张震笑道:“冯妈妈今儿怎么亲自出来迎客了?这是要下场跟姑娘们抢生意啊。”
张震的小面馆斜对过一座三层绣楼前,站着一个风骚诱人的女人,长相艳丽,身材丰润,腰间一根丝带勾勒出得曲线让男人看了很容易萌生最原始的冲动。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襦裙,前襟拉的很低,露出一大片白花花晃人眼的胸脯,张震只多看了两眼,就觉得小腹一阵火起,于是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张老板,瞧您说的,我老喽~可争不过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就真下了场,哪里还有人要。”冯妈妈娇笑一声,故意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肢,款款的走到张震身旁,将身子软软的贴上来,一双红润的小嘴凑到张震的耳旁,用一种魅惑的语调轻声道:“走,到我那玩玩去啊。”
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饱满的胸脯在张震手臂上来回磨蹭了几下。
张震笑嘻嘻的道:“冯妈妈可别这么谦虚,谁要说你老我张震第一个不认,正当年!我从第一面见着妈妈你就一直念念不忘,想一亲芳泽可惜没那个福分呐。”说着手往下一顺,在她丰腴挺翘的臀部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心中不禁暗赞,手感真不赖!
这个女人身材特别好,不像所谓的二八佳人那么瘦削稚嫩,该圆的圆,该翘的翘,皮肤也是细腻白皙,尤其是腰肢,刚才顺势一带,感觉腰部曲线惊人,没有一丝赘肉。张震先前说的夸赞的话,固然有客气的成分,也有七八分真心。
冯妈妈很妩媚的白了张震一眼,眼睛里仿佛都要滴出水来,她用一副幽怨的口气道:“切,张老板别拿我开心了,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张老板你,去我那儿多少回了,只玩不吃,连姑娘们的手都没碰过,眼光高的很,还能瞧上我这残花败柳?”
张震叫屈道:“妈妈可是冤枉我了,姐姐们一个个长得都跟仙女似得,我眼光高,能高到天上去?实在是我店小利薄,腰里没钱心里没底,喝喝花酒过过眼瘾还成,真爬不上去姐姐们的绣床啊。”
冯妈妈再次将身体贴上来靠在张震怀里,腰肢轻轻扭了扭,仿佛故意挑逗一样,眼波微微迷离的道:“张老板真不嫌弃我?要不我破一会例,今晚……亲自陪陪你?妈妈我相中了你的人,不收你过夜钱。”
说话的时候,她几乎贴着张震的耳朵,吹出的气轻撩着张震的脸,同时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在张震胸前画了个圈。
动作老道巧妙,张震顿时感觉身体某个地方有反应了,这个妖精!
张震神色一动,眼睛飞快向外一瞄,道:“咦?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说罢从两团香软中抽出胳膊,逃也似的离开了。
冯妈妈站在原地,两手收回拢在身前,用一种道德君子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闺秀的姿态端庄而立,脸上艳媚的神色顿时敛去。她看着张震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玩味。
出事儿是张震摆脱冯妈妈诱惑的借口,这个借口也不是无中生有,真出了事。有人吵闹有人围观,从围观者气定神闲指指点点的神态上来看,事儿不大。
张震挤进人群,一瞧,还认识,李公子。
李公子是桐萍街上的名人,高祖一代家境殷实,可往下他的祖父和父亲都痴迷赌博,百十亩好地让爷俩全给输了出去,等传到他,曾经李家只剩一座徒有四壁的老宅。
本来富有富法穷有穷方,普天之下没钱的穷人海了去了,出点力受点苦一样能活的好好地,可人家李公子偏不,硬得扯着高祖那点家底摆出一副公子哥的做派。
李公子是他的自称,自称久了,别人也都这么叫他,其实里边没多少尊敬的意思,更多的是嘲弄和促狭。
张震挤进人群的时候,这位李公子正义愤填膺的对着一个算命先生发脾气,手舞足蹈,一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你凭什么不给本公子算!本公子书香门第,祖辈里出的状元榜眼海了去了!公子我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是去赶考应试,金榜题名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你什么态度!你那是什么意思!啊?瞧不起我?我告诉你,你整条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
“哎~李公子别发那么大的火,您是个斯文人,跟一个算卦的发这么大脾气,犯不着,让街坊们瞧见了也不好看不是?”张震凑过去,拍了拍李公子的肩膀。
李公子刚要发作,扭头见是张震,一脸火气强压了下去。张震经常接济他那位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所以他对张震一直挺客气。
李公子手指头不停指点着算命先生道:“这老东西!本公子好心照顾他生意,他竟敢不给本公子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本公子懂!这老狗肯定是学艺不精,怕本公子拆穿了他!张老板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给说说,就这样的江湖骗子,我能让他再呆这儿祸害咱们街坊邻居?”
李公子大义凛然的说着,眼睛却不自觉的瞥了瞥算命先生身前的方桌。
张震心细,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见方桌上一溜整整齐齐排着四枚铜钱,每个铜钱都是正面朝上,铜钱之间的间距几乎分毫不差。
张震顿时明了,呵呵的笑了笑,伸袖子在方桌上一拂,四枚铜钱便像变戏法似得消失。接着张震拉过李公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和颜悦色道:“公子是个有身份的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公子通晓易理深明大义,想拆穿他当然是为街坊们好。可你瞧他一个糟老头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干不了营生,说两句糊弄人的好话挣点小钱,不算什么大罪过,你就放他一马吧。哎,对了!公子吃过没有?小店刚琢磨出来几个新鲜小菜儿,要不李公子去尝一尝?账算我的。”
李公子将手抽回来,悄悄缩进袖子,一脸不情愿的道:“本公子吃过了,中午下人们给做的红烧肉,现在正涨着呢。可……张老板既然开了口,你的面子本公子得给。”说罢作势要走,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对算命先生道:“老东西,今儿算你走运!”
旁观人群中发出几声哄笑。
当事者李公子已经像斗赢的公鸡一样仰首挺胸的踱步离去,围观的人也就散了。张震看着李公子走向自家面馆,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回身想向算命先生表示一下歉意,可眼神刚停在算命先生的脸上,他顿时愣住。
这是怎样一张脸!
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垒,乍一看像一滩烂泥糊在脸上。满是褶皱的眼皮耷拉着,几乎要把眼睛完全遮住。眼角长垂两缕银白的寿眉,头顶半秃,仅有的稀疏头发挽在脑后,看样子连簪子都插不住,只好用一截麻绳系了。
这张脸,出去说是五百岁估计都有人信。
张震本打算道个歉就走,看到这张脸以后停了下来,微微皱了皱眉。
“坐下聊聊?”老算命先生突然开口,随着嘴巴开合,他脖子上松弛的皮肤一阵抖动。
张震想了想,然后坐了下来,忍不住又在算命先生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是张震少见多怪,这张脸实在太惊世骇俗了点。
“别瞎琢磨了,脸不是假的。是假的倒好了,这张老橘子皮我自个瞅着都烦。”算命先生使劲在自己松弛的脸皮上扯了扯。
张震收起先前的怀疑,想想也是,就算用易容术,谁也不会傻了吧唧的化装成这幅模样,看起来太过扎眼。
张震坐直了身子带着歉意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先生您高寿?”
老算命先生悠哉悠哉的道:“记不住喽,记那玩意有屁用?阎王派小鬼拘你的时候,可狗日的不会管你是一百岁还是一百岁零八个月。”
“说的在理儿。”张震笑了笑,这老先生虽然满嘴粗话,粗的还挺有趣。
说话间,老算命先生突然看向张震身后,街上两个拳师打扮的人从张震身后走过,一壮一瘦,两人边走边聊天,偶尔发出肆意张扬的笑声,其中一人很得意的道:“三墩子,只要你俩眼珠子能看见的地方,都我二舅家的大表哥的地盘!以后在这儿,咱们能横着走!”
张震扭头看了看,面生,也没往心里去,倒想起先前李公子的事儿来。一个摆摊算命的,不外乎或哄或吓,好让人信了他的话骗些钱来花,李公子那个人张震太了解了,用不着什么高明手段,说几句升官发财之类的甜言蜜语就能让他乖乖的把四枚铜钱双手奉上。
这么容易的钱都不挣,倒古怪了。
张震看了看老算命先生,犹豫了一下,道:“之前那个李公子,他就是有点好面子,其实人不坏,先生为何不愿意给他算卦呢?”
老先生嘴一撇,一张老脸上不屑之意相当明显,道:“穿的人模狗样,一张嘴老夫就知道他肚子里屁大点墨水都没有。你再看看他相貌,身体细弱面皮苍白,眼珠子都快瞪天上去了,也不是个能吃苦出力的主。就他这样的偷懒耍滑本事小架子大的东西以后要是能有出息,老夫敢把自个儿的脑袋割下来给他当球踢。哼!给他算卦!算什么卦?说半句好话都是砸我的招牌!”
张震乐的哈哈大笑,顿时也就明白老算命先生身上穿的道袍为什么这么寒碜。
笑罢,张震问道:“看先生面生的很,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老算命先生白眉一抖,很谨慎的看了张震一眼,道:“老夫四海飘零,路过贵地,歇歇脚而已,很快就走,没有过界捞钱的意思。”
张震急忙摆手道:“哎!老先生误会了,我意思是说,老先生要是在这里没有亲戚可以投奔的话,能不能到我店里给我帮帮忙。看见没?就那家面馆。我店里现在正好缺人手,就打打杂,活不重,工钱可能少点,管吃管住。”
老算命先生顿时愣住,收起了那副嬉笑怒骂的神态,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有些艰难的道:“年轻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老夫虚长几岁,还是要劝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不怕……”
张震坦然一笑,道:“怕啥,一个不愿意昧良心挣钱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再说了,我又不是啥有钱人,就有一个小店,你能骗我什么?你还能拐卖我这个人不成?”
老算命先生没有回答,眼光越过张震的肩膀,怔怔的出了会儿神。然后他抬头看看天,伸手拿过倚桌而放的布幡,在地上顿了顿,有些艰难的拄着布幡站起身来。张震急忙起身搀扶,这一扶只觉得老先生身子轻的可怕,隔着打满补丁的道袍都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松弛的皮肤下包裹的骨头。
瘦骨嶙峋,真真阐释了这个词。
张震心里莫名的一软。
老算命先生看看张震的脸,微微叹了口气,道:“老夫活到这个岁数,只剩下等死而已,就不拖累别人了。”这么说时,他神色里倒没有太多悲伤,只带了一丝淡淡的怅然。
张震还要开口挽留,老先生挣脱了张震的手,走的很坚定。
他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对张震道:“老夫虽然学艺不精,但毕竟从业多年,经验还是有那么点的。我观你额生伏羲,眉眼宫格极为不凡,命里应该有大富贵。只是面相黑白不明,左眼下和人中生有暗痣,一生恐怕坎坷不断,切记行善执正不可泄气,苦尽自然甘来。否则一旦入了邪道,身陨名销只在旦夕。临走再送你一句,最近要多加小心,没准儿会有血光之灾。”
说罢,也不理会张震的反应,更没有收取卦金的意思,手拄布幡,身形蹒跚,就这么一步一步,沿着胡同一路走远。
张震刚想回味老先生说的那几句话,突然听到了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那是一种他从未听闻的腔调,仿佛是带着永世深沉痛苦的长长叹息:“万里河山一局棋,百年世事三更梦。局中前后雾,入眼无长晴。风逐利,雨求名,云卷长生。动止皆如入瓮。欲将凉薄看破了,噫!草庐一夜静静听。”
辛酸悲苦,痛而不甘。
一曲响绝,余音绕梁。
等张震从曲子中回过神来再看时,老先生的身影已经混入人群之中,茫茫不可见了。
“血光之灾?”张震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自家面馆里火急火燎的冲出一个人来,刚看见他便扯着嗓子大喊:“不好啦!掌柜的!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