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贫民窟里

一间位于底楼的、破旧得不足十平方的小出租屋内,狭窄阴暗,那些破旧家具摆放得乱七八糟,再加上行李又堆放了一地还没来得及完全整理,连伸个懒腰胳膊都打不开。身材肥胖的林昆生侧着身子,才从门口挪到了阁楼梯子下边,累得他气喘吁吁。

“谁想得到,租个房子还要那么多押金!”林小安坐在破旧的小板凳上抱怨,稍微动起身来,那小板凳就会咯吱咯吱响。

“我也没租过房子,从来没一个人住出来过,对租房子这些规矩完全不懂。准确来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踏出上河市呢。”林昆生也找了个小板凳,刚想坐下去,却又担心忽然坐下去,它会不会被自己的体重压垮,只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坐下去。

“这下好了,我带出来的钱都已经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实习一年攒下来的钱…”林小安掏出破旧的钱包,看看里面还剩的百来块钱,不觉忧心忡忡。“估计这点钱,撑死也就够活一个礼拜的吧!要是一个礼拜我还没找着工作怎么办?”

她望向那又高又狭小的、朝北的窗户,外头的阳光正好,却无论如何也照不进这个阴暗的家。刚刚走在马路上,看着下江市满大街衣着光鲜的有钱人,满大街豪华跑车、豪华店铺、豪华住宅,却无论如何也跟她毫无关系。联想到自己这尽是挫折的一生,她不禁唉声叹气:“这个世界,穷人还有点出路吗?”

林昆生劝道:“别这么悲观,你这不刚来吗?”

“我不是嫌这住的条件差,我也不是嫌我钱太少。”林小安唉声叹气,“我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不像你,到处都是退路,随便买张火车票就能回你的上河去。我呢?就算我爸还允许我踏进那个家门,我身上这点钱连一张回上河的硬座也买不起啊!”

“瞧你说什么呢?你觉得我出都出来了,还会回去?”林昆生辩解道:“既然出来了,除了衣锦还乡,就不可能有其他回乡的方式!要是没有点出息,还得回去讨钱,那倒还不如在外面讨钱,或者死在外面得了!”

林小安重重叹了口气,“哎,都是我,牢骚发得太多了。”说着,她却又埋怨起来:“杨虹这人,真不知是怎么想的,连你也不告诉,连王渠成也没告诉,就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跑来下江了!”

“还是我电话打到他家里去,他爸司机才告诉我‘他早就去下江一段时间了!’”林昆生也埋怨起杨虹来。“幸亏把他手机号要来了,要不然我们来了这都不知道怎么找他。”

林小安问道:“你跟他联系过吗?他知道我们来了吗?”

林昆生摇头:“还没来得及呢,我找房子,你找房子,忙都忙得要死。这不才定下神来吗?”他扫了一眼屋里堆放一地的行李,“喏,东西都还没开始收拾,估计还得三天。”

“那我今天给他打个电话吧。”

林昆生点点头,从那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站起来,动手帮林小安整理起了那一堆行李。“你们女生去哪儿行李就是多,看我家,几分钟就整理好了。”

“你们男生脏死了,什么东西都是随便一堆,什么都不分的,当然快。”

“哎,就当减肥了!看来这次我来下江是来对了,否则呆在家里,这个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减下来…”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几袋行李就快要整理完了。

“谢谢你啊,木棍儿。”林小安感激的一笑,给他倒了一杯水,“要不是你帮忙,这些东西我估计从火车站搬都要搬好多趟,一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搬完呢,到时候又得多花钱了。”

“不用谢我,我还得谢谢你让我有减肥的机会了呢。”

望着那扇最多称得上一个通风口的“窗”,林小安的眼神又幽怨起来,“哎,都是杨虹,非要跑来下江,也不知道他跟高明明是什么情况了,他们有没有在一起…”

提到杨虹,林昆生心里就堵得慌,说话也不那么客气了:“我说你现在都山穷水尽这副德行了,还有空管他们什么情况干嘛?倒不如先管好自己的肚皮!”

林小安却颓然靠在墙上,一副悲观厌世的样子,“我现在是肚皮也管不了,杨虹也管不了,只能听天由命,一步步等死。他们两个,现在应该很开心的在一起了吧…”

“你能不能别像摊猪大肠一样拎不起来?你能不能给我打起精神来?”林昆生双手叉腰瞪着颓然不动的林小安,训斥道:“你这副没出息的德行,比死人多口气,行尸走肉一样!他们在一起了又怎么样,不在一起又怎么样?关你屁事!”

“是呀,关我屁事,呵呵…”林小安苦笑,苦笑着,晶莹的泪水却盈满眼眶,只差一点就要流出来。

瞧见她这副模样,林昆生不由得又一次抱怨道:“他有什么好,你非要为他发疯…”

“他什么都好…”林小安哽咽。

林昆生恼怒地点头,“是呀,有了钱,就什么都好。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

林小安一个劲摇头:“很多东西都是钱买不到的,就像健康,就像名誉,就像知识,就像地位,就像朋友,就像亲情,就像爱情…”

林昆生放大了音量:“那你倒是举个例呀!反正我是举不出什么例子!地位不是钱能买到的?古代还有买官卖官一说呢,现在虽然不能直接用钱买官了,但间接还是能买到!名誉不是钱能买到的?只要肯砸钱,给自己打广告,特别是像赞助学校,盖教学楼,或者捐助贫困山区,一捐捐个几十万几百万,这样下来全世界就都知道你很善良了!名誉不就买到了吗?假如有钱了,每天的生活轨迹,出入的场合肯定也不一样了,交往的都是些大牌赞助商、企业创始人之类,出入的也都是些高档场所,长期下来,交际圈子不也就广了吗?身边的朋友不也就多了吗?朋友不也就等于可以用钱买来吗?你不要跟我说‘用钱买来的都不是真心朋友’,我明确地告诉你,只要有了钱,你接触的社会圈子就广了,接触的人也就自然而然多了,这样一来交到真心朋友的几率也比穷人大多了!穷人可能一年只能认识五十个新朋友,但富人一年可能认识一千个新朋友!而且你以为穷人的朋友就一定都是百分百真心的了?呵呵,别逗了,三岁小孩才会当真!钱买不来知识?那你去看看贫困山区的娃娃识得几个大字?你去让一个高中都上不起的只能出来打工的山里人,去跟一个美国留学回来的人比知识?比学历?比涵养?比谈吐?美国留学的人凭什么就能比上不起学的山里人有涵养?纯粹因为钱!你说那些没知识没文化的人就真的是自甘堕落不想上学?他们纯粹是上不起学!他们要是有几百万几千万,他们也能去美国留学,他们也能上什么‘国际双语幼儿园’,他们也能从小就接受双语教育,不至于土得连一口普通话都说不顺溜,只要有钱抓教育,山里娃也能有涵养有文化有谈吐!你说钱买不买得来亲情?亲情?亲情又算个什么东西,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路边无人问’!还有爱情,你不要以为只有穷人才有真爱,其实那是因为穷人太穷了,这辈子没有多少接触异性的机会,只要他有钱了,交际圈子里面的女人肯定档次也不一样了,而且接触女人的机会也大多了,你想,要是有两个男人同时在女人面前,一个男人出手阔绰,住别墅,前呼后拥被人叫‘某总’,人人都不敢怠慢他;另一个男人成天在单位里受老板窝囊气,被上司穿小鞋,谁都可以在他头上踩一脚,他买菜还只能买得起收摊菜!你想,这个女人会爱上哪一个?你能说爱情不是钱能买来的吗?有了钱,肯定就能有地位,肯定腰板也挺得更直一点!真正吸引女人的可能不是直观的钞票,但一个男人地位提升了,腰板挺直了,气质改变了,你说能不吸引女人吗?你确定那些穷得叮当响的男人在爱情方面比富人有优势?你确定钱不能买到一切?”

就像开闸的水龙头似的,林昆生一口气说得停不下来。他重重喘息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似的指着林小安:“还有你,你确定你丢学费那一天,全校就真的都是见死不救的坏人,就杨虹一个是好心人?钱啊!四千块钱啊!要是四十块钱,我也能给你装作捡到了,我也能资助你啊!你醒醒吧,这个社会好心人太多了,问题是他们哪儿有好心的资本?不要以为你好不容易碰上了杨虹一个既好心又有钱的主儿,就得拼了老命去把他抓住,这辈子离了他就要死了!”

望着愤怒的林昆生,林小安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怎么就没退路了?”林昆生又双手叉起腰瞪着她。“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了,不是处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么介意,离了他你的机会多的是…”

“我…”林小安仍然颓然靠着墙,又望向那扇“窗”外,“你刚说的所有道理我都懂。但不管他是有钱也好,没钱也罢,我已经爱上他了,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昆生深深叹了口气,无力地瘫软下来。他知道在强大的爱情面前,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他低下头,掏出了兜里的钱包,一打开,里面还有一沓整齐的百元钞票。他毫不犹豫地从中抽出了一半递过去,“这个一千块钱,也是我攒下来的,比你攒得稍微多点。这个算我借你的,等你赚了钱记得还我。”

林小安吃惊地望着他,他的额头与脸颊还残留着刚才流下的汗。

狭小的洞口,狭小的天空,她就像明明知道外面是一片大海,却被困在井口怎么也出不去的青蛙。

……

另一头,杨虹正跟高明明在浦水巷边开心地转悠。

“哎呀,我饿得真是腿也迈不开了。”杨虹望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小吃,馋得垂涎三尺,恨不得马上抓起来就吃。

“所以才把你带来这边啊!这边可是下江最有特色的小吃一条街呢!”

“嘿嘿,其实我几年前那次来下江就来过这边。吃了个什么玩意儿,名字我给忘了…就把我给填饱啦!不过,还真挺好吃的,我现在就特别想吃!”杨虹挠着后脑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小吃的名字。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一个摊头,他一拍脑袋:“哎呀,终于想起来了!就是这玩意儿!叫‘深井窟窿’!都港的小吃!”

话音未落,他便撒开腿奔了过去,看来是真的饿了。高明明却呆立在了原地。那熟悉的地名和熟悉的小吃,瞬间就使她想起了那个应该被遗忘的人,和那些应该被遗忘的话,那一句“如果有一天我回都港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

千思万绪涌上心头,泪水又几乎要盈满眼眶。她这才发现,哪怕她选择走“恨”的这条路选得再坚定,都无法真正放下爱。可是事到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那饿得眼冒金星的杨虹早就冲到了摊前。摊前已经有三五个人在排队,他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盯着那“深井窟窿”,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高明明变化的表情。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叮铃铃”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是一个本市陌生的电话号码。

“我才来下江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本地人找我了?”他纳闷着,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林小安。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哀怨责备:“杨虹,你就这么走了,招呼也没打一个?”

杨虹吓了一跳,又仔细瞧了一遍手机屏幕上的电话,仍是本地号码无误。他惊讶道:“你,你,居然…”他刚想说什么,忽然用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高明明,急忙放弃了排队,走得远了些,才敢把后半句说完:“你居然来下江了?你怎么知道我新手机号?我好像谁也没告诉过啊…”

“你还真好意思说!”林小安更来了气,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连林昆生王渠成都没告诉,就自己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跑了!还好意思问我怎么知道你号码的?”

“好了好了好了…”杨虹忙打住她的话:“我们不纠结这个问题。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不过我很奇怪,你在上河呆得好好的,跑过来干嘛?不会就是为了找我吧?”

林小安反问:“怎么,就允许你跑过来发展,我就不能过来发展?”

杨虹愣住了,没想过她这一来,竟然不止是呆一两天而已。他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出话来:“那你…单枪匹马的,一个人跑过来,还不如留在上河!”

“我不是单枪匹马。”林小安忽然倔强说道。

“什么?”杨虹没听明白。

“林昆生也来了,他也要来这边发展。”林小安继续倔强说道。

“什么?不会吧?”这回,杨虹是真懵了。

那头,高明明深呼吸平缓了一下情绪,抹了抹眼角,向卖“深井窟窿”的摊头走去,买了一个,又走向杨虹那边。

发现高明明朝这边走来,杨虹急出一身汗,赶紧打发了几句,就匆匆把林小安电话挂了,紧张地望向高明明。“哎呀,你都给我买好啦。真谢谢你啊!”

高明明淡淡地牵起嘴角一丝笑容,“没什么,看你早就饿得不行了,又那么忙,我不给你买谁给你买?”

“你对我太好了,我好感动。”杨虹捧过那个“深井窟窿”,感激地看她。

高明明又勉强牵起一丝笑容,把视线移向了远方。她不忍心再看到那个摊头一眼,也不忍心再听见叫卖的声音。她害怕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就会再也戴不住这假笑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