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宜兴

虽然以后难免要与龙江烧打交道,但花蛇在这个时候并不想过早地接触他。

花蛇并不喜欢他,甚至有点厌恶他。

龙江烧行事之卑劣,杀人之残忍,他已早有耳闻。

八年前,龙江烧因酒后凌奸黑水寨寨主之女袁黎,被阉割驱逐,他在庐州府呆了两年后带人重回镇江,成立水龙帮,吞并黑水寨,活剥黑水寨寨主,强娶当年被他凌辱的袁黎,之后更是长期虐待袁黎以泄私欲。

除此之外,但凡经镇江、常州两府水域的商船,只要未有向水龙帮缴纳关费者,都会遭到水龙帮惨烈的报复!

奇怪的是,镇江、常州两府府衙以及管理河海两运的市舶司,对水龙帮的所作所为明知而不为。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蛇帮能够稳控扬州,而不致遭到官商各势的阻挠的缘故。

因为如果扬州的河运不掌控在蛇帮手里,就必然会落到早已虎视眈眈的水龙帮手里。

比起水龙帮,无论是谁,上至官府商贾,下至脚夫走卒,都更愿意选择蛇帮。

可如今,蛇帮已倒,水龙帮已进驻扬州。

花蛇早前与童厉密谋诸事之时,就对水龙帮进驻扬州河运一事颇感忧虑,并诉予童厉,切不能让龙江烧亦把扬州当镇江。

童厉是何等人物,心中自有周全考量,自是不会让水龙帮做得过分,以免激起民愤,损伤全盘局面。

此刻,花蛇、柳叶、蓝可悦三人已到距码头约二里处的天心楼。

天心楼并不大,三层格局,歇山建顶,底层大堂,二层四间雅间,三层四个客房。

他们坐在二楼最东面的雅间里。

离最近的船期还有近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们打算用完午膳后,就在房间里休憩。

丹阳因地理之故,菜系受到扬州、苏州两府影响较大,平日的饮食和两府并无太大区别,但有一样,丹阳产的却是极好,不仅深受江南一带风雅喜好,而且每年都被选作贡品上贡朝廷。

那就是有名的丹阳黄酒,因丹阳古称“曲阿”,又俗称曲阿酒。

花蛇虽不是酒鬼,但这丹阳黄酒,他却想尝一尝。

柳叶和蓝可悦虽也不是酒鬼,却毕竟是风月中人,若有好酒,也是想尝一尝的。

送酒菜的堂倌看出了他们不是本地人,还特别跟他们说了这黄酒的来由。

但花蛇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因为就在今天,有一件事情远比黄酒重要。

他问堂倌:“最近丹阳码头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堂倌不解他的意思,也不敢回他的话。

柳叶给了他一锭五两的银子。

堂倌道:“不知客官具体要问什么,码头上除了多了些官兵把守,倒也没什么异常。”

花蛇道:“水龙帮呢?”

堂倌有些迟疑,慢慢道:“天心楼经常有水龙帮的人来吃酒,只是这几日没怎么看到他们的人,而且听说龙帮主这几天也不在丹阳,这倒是有些奇怪。”

花蛇道:“好,你出去吧,不要跟别人说我问过你。”

花蛇瞥了柳叶一眼,柳叶又给了堂倌五两银子,堂倌连声道谢后退出房去。

柳叶不解,问花蛇:“你花十两银子,就问这个毫无用处的问题?”

花蛇道:“花十两银子确认一下龙江烧在不在丹阳,这对我们很重要。”

柳叶更是不明白了,道:“他在不在丹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看你一向不待见他,难道你还想去见他不成?”

花蛇道:“到时你就明白了。”

柳叶也懒得追问,拿起了酒,给各人倒了。

他们吃完午膳,盏了茶水,在房间里休息到申时正,离开天心楼,又在码头上了货船,一路北行,当夜便到了扬州。

就在这天的夜里戌牌时分,由仇峻带领的江南镖局二百人已到了常州府宜兴县。

他们驻扎在东氿湖边,准备明日一早沿着太湖边走到湖州。

宜兴县里有东西两氿,是太湖西边的两个小湖泊,也是宜兴县最重要的两个湖泊,可通船连接至太湖。

仇午鹰今年已七十有三,仇珞在身旁照顾,所以这次杭州之行,由仇峻领衔,龙文、龙武俩兄弟协助。

仇午鹰退下来之后,江南镖局已接连死去三任总镖头,他的四个儿子里只剩三子仇峻还活着,此次让仇峻率众行动,意在让他树立威信,接任总镖头一位。

龙文、龙武二人跟随仇午鹰四子仇患多年,办事得力,此后将被安排全力辅助仇峻,掌理江南镖局大小事务。

杭州一行虽然异常凶险,前途未卜,但只要经历这一关,也必须经历这一关,仇峻统领江南镖局,仇午鹰才放心。

幸好今日天气尚好,不像昨日大雨磅礴,众人扎好帐篷后,都准备在湖里好好洗个澡。

仇峻一人站在湖边一块高耸的石头上望着东面一望无际的太湖。

冬月的夜,已经看不到渔船了,就连东氿四周,也只是散着稀稀落落的烛光,完全不及南京城此时繁华之十一。

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平日性格憨厚老实,自成亲后便没有住在镖局,在南京城墙神策门南边置了宅子,每月都会携妻室往镖局回一趟,看望父亲仇午鹰和姐姐仇珞。

一直以来,父亲对仇峻都不如对其他几人那般厚爱,因为仇峻无论武功谋略还是文书棋画,都实在平庸至极,难有建树。

他似乎习惯了这些看法,也不去争辩,倒是真的过起安心居家的日子。

如果不是仇患也被杀害,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想着要带领江南镖局走出困局,重振雄风。

可是如今,他不得不负起这个重担。

以前年轻的时候,他也很想当总镖头,也总是和其他几个兄弟争来争去,但他却从来都没有赢过。

无论比什么,他都是输。

大家背后都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没用的老三”。

不仅镖局里的人,就连父亲,就连整个南京城,似乎都默认了这个绰号。到最后,他自己也认了。

没用就没用吧。

他干脆取了妻室,搬离镖局,过自己的小安日子,再也不和兄弟们争任何东西了。

命运吊诡,生死无常。

他的三个兄弟竟然全死了。

很多次,他一想到这些事情,心中都不知该是什么滋味。

没用的老三,没想到派上用场了。

但他似乎并不高兴,确切地说,他没有为兄弟的死而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因为自己忽然变得有用而露出一丝笑容。

没有人真正的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木讷和憨厚,还带着一些耿直。

但不管怎样,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仇峻将成为江南镖局的总镖头。

所以,大家都对他客气了很多。

这些客气,带着期望,含着尊敬,也夹着不屑,露着虚伪。

仇峻已快不惑的年纪,他看出了人性的多变和不同。

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孤独。

孤独的人,孤独地站在石头上,眺望着漆黑一片的东方。

天空的孤月已被吃了一半,雾气遮住了星星的光芒,北风虽不再那么强烈,却足以寒彻心骨。

已经有人跳进东氿洗澡了,篝火也已接连烧了起来,甚至还传来了阵阵烤鸡的香味。

但他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东方。

仿佛在等待太阳升起,又似在盼着情人归来。

可离太阳升起还有四五个时辰,他的妻子和孩子还待在家里。

他在等待什么?

又或者,他不愿去面对别人的质疑、不屑和虚伪,而宁愿一个人在这里站着?

还是,没用的老三真的很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