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二章 孤影

冬月十八,细雨蒙蒙,大路两旁的败柳让人感伤。

夜莺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已受伤的人。

当他见到童心铨的时候,童心铨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此刻来探望童心铨,实在是再正常合理不过,毕竟两家有着姻亲之联。

已经快耄耋之年的沈卞闻一直患病在身,身骨清瘦,平日极少出门。

他能活到这个年纪,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对于夜莺的来访,童心铨似乎并不奇怪。

“既要杀人,没杀成又要来看望看望,倒是实在辛苦。”童心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绝对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夜莺道:“我不想杀你,我来看你,也不为昨晚的事。”

“哦?”童心铨哈哈一笑,道:“那就有趣得很,不为昨夜之事,那你为何事?”

“别人想杀你,那是别人的事,但要查出谁杀了谢冲,却是我的事。”

“谢冲一案前些日就已经被你们大理寺定案,皇上下了亲诏,你还想查什么?”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你不相信凶手是付楚,因为你一直以为是我。”

“不是你?”

“如果是我,朱庭那些人又何必摆起鸿门宴,费尽周章。”

“现在我也不得不相信,杀死谢冲的真的不是你。”

“所以你应该想明白了,如果付楚是冤枉的,那么大理寺和东厂有意在包庇真正的凶手。”

“什么人竟可以让大理寺和东厂联手保护?”

“要么是一个大人物,要么是一个大组织。”

“朱庭和卢正钦都是皇上亲信,他们怎敢欺君?”

“皇上朝政繁忙,统领三公九卿,只要他们做得天衣无缝,这件事情绝对不会败露。”

“你觉得谁是凶手?”

“哈哈哈,你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你现在要担心的是,如果朱庭知道你来见我,恐怕你性命不保。”

“当我知道大理寺要处死付楚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总有那么一天。”

“有趣有趣!不过你既身在大理寺,又岂是朱庭的对手?”

“我一人之力,实在微不足道。”

“朝政之争已经根深蒂固,他们要杀我,是因为我替皇上效劳,杀江臻,是因为遏制锦衣卫权势,杀张辅,是因为要夺五军都督府统领之权。”

“你是说,他们要谋反!”

“哈哈哈,这种话是你说的,我没说。”

“杀死谢冲的人,根本就是他们自己人!”

“谢冲贪挪库银数额巨大,而一个组织最不能缺的就是钱。”

沈卞闻忽道:“他们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夜莺道:“沈大人在户部尚书之位已有三朝,谢怀忠和谢冲未能擢升,也是因为沈大人,所以他们干脆杀了你,再向皇上举荐自己的人。”

沈卞闻道:“皇上一向听信卢正钦和朱庭之言,更何况还有邓公旗、章田毅及袁罡加以附和,朝政许多大事都被他们把持。”

童心铨道:“你可知道朱庭为何要让你知道这些?”

夜莺道:“因为他算准了我一定会找到付楚。”

童心铨道:“你找到付楚的那一天,也就是你们的死期。”

夜莺道:“付楚被人从大理寺法场救走,昨夜你们又被解救,所以也许我运气也不差,不会死的那么快。”

童心铨道:“我也颇感纳闷,明月、宽风和龙渊为何有意卷入,昨夜他们出了东元酒楼后便不见了踪影。”

沈卞闻道:“听说救走付楚的四个人当中,除了周八斗、望蝶琪和雷震天,还有一个蒙面女子。”

夜莺惊骇,道:“扬州三九堂、滇北灭门、JX霹雳堂?”

沈卞闻道:“正是,四人武功十分了得,连朱庭和卢正钦同时在场也没能擒住他们。”

童心铨道:“江湖各大门派首领同时介入朝廷事务,天下必有大乱了。”

夜莺道:“会不会是十雪的安排?”

童心铨道:“满城坛固然势力庞大,但江湖对其积愤已久,少林寺和武当山更不可能听其号令。”

夜莺叹道:“现在的局势越来越乱,也许出现了一个神秘组织,囊括了明月方丈和宽风道长那样天下最顶级的江湖人物。”

童心铨笑道:“如果有那么一个组织,我倒是乐意看见,毕竟他们救过我一命。”

夜莺道:“能救你,也能杀你,而且,他们要救的,可能不是你。”

童心铨道:“哦?”

夜莺道:“张辅张大人掌务中军都督府,手握兵权,明月方丈他们要救的,也许只是张辅。”

童心铨道:“你的意思是,张辅也是他们组织的人?”

夜莺道:“至少可以肯定,他们十分在意兵权,绝对不愿意看到兵权落到朱庭他们手中!”

童心铨冷笑道:“自从汉王因篡权之行被杀,到如今不到二年时间,看来又有一些人蠢蠢欲动了。”

夜莺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大理寺,而且必有朱庭耳目跟踪自己。

他辞别童心铨和沈卞闻,走在路上,心里顿感空落不已。

朱庭自始至终不过把他当作一颗利用的棋子,可惜之前他却浑然不觉,此刻他才深深地感到从大同府到京师是一趟多么可笑的路。

殷苏苏对他那般冷漠,是不是也早就在心里嘲笑了他无数次?

不管怎样,他决定要去看殷苏苏最后一眼。

天空还飘着细雨,渐渐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寒冷的北风刮过脸庞,犹如刀子割在心里。

早前他隐约听人说起,殷苏苏在城西玉渊潭有处私宅,但他从未去过。

他当然不是不想去,只不过他希望有一天殷苏苏能亲自告诉他,并邀请他同去,若只是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那岂不是寂苦得很。

但是命运总是辜负人心,殷苏苏是不可能邀他去玉渊潭了。

出了童府,有两个人便一直跟踪他,夜莺走到一条巷子口迅速拐了进去,又立即飞身翻进了一家宅院,片刻之后他从另一侧出了去,确定甩开那俩人后,径直往西疾行。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玉渊潭东端。

玉渊潭东面有一块湿地,遍植银杏,南边是护城河,西面和北面是矮小的山丘,筑有小径通往中间的一个大湖泊。

夜莺并不知道殷苏苏的住处具体在哪,只能绕到北面进入林中小径,慢慢找寻。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就像一条刚从河里爬出来的狗。

可是因为想着就要见到殷苏苏了,他不仅不觉得寒冷,反而多了一丝激动和燥热。

他在林中绕湖走了许久,但并没有发现有住人的宅院,此时的玉渊潭四周已没有行人,他仿佛一个迷路的孤魂野鬼一样,在找寻着一个温暖的栖息之处。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已走到玉渊潭东南角的玉和亭,正当他开始心灰意冷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马棚,马棚里有一匹白马。

他不曾见过这白马,但既然有匹马在这里,不远处必有人家。

果然,再往前走了约百步,一排极密的银杏中间,有一处宽约五尺的入口,夜莺走进那入口,才发现里面是一条极其曲折弯绕的小径,小径两侧全是密密麻麻的银杏和灌木丛。

走了好一会,一扇乌黑的木门终于映入眼帘。

但这扇木门已被铜锁锁住,而且已有些锈迹,似乎很久未被打开了。

木门被嵌在一堵高约丈余的围墙里,夜莺无法看到里面模样,抬头望去,只能望见一幢悬山式排屋的瓦面。

围墙最南面的角落里有一棵高大的刺槐,夜莺已无它处可去,又不甘折返而回,无奈之下,翻身攀上树干,跃入院里。

不想这院竟是极大,假山林立,细泉潺潺,种着许些不知名的观赏植物,偏南方向有一排长约二引的房屋,粗看上去,不下十间。

夜莺见这大宅院空无一人,不禁黯然,索性就在这院中慢慢地行走,却又丢了魂似的。

绕了许久,他到了这排房屋的前廊,正当他惆怅之际,忽地隐约听见几声女子低低的叫声。

他有点惊诧,难道这屋子里有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那叫声越来越大了些。

夜莺心生一阵不堪,止住了脚步,不敢再向前。

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当然听出来那叫声不是喊救命,也不是喊疼。

而是享受,是快乐,是舒服。

那分明是男女行欢时的叫声,是一个女人与男人深入结合抚弄时的呻吟声!

夜莺心生歉意,转身欲离开,可是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娇滴!

只要是个男人,听了这声音,都难免要酥了骨头。

夜莺是个男人,此刻,他是个急需要温暖的男人。

而且,这声音叫得越欢,他便越是满脑子里都想着殷苏苏。

殷苏苏高挑的身材,冷峻高傲的脸蛋,总是会生起他的征服欲。

他挪不动步子,全身渐渐发热。

呻吟声依然不停,叫得久了些,夜莺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这声音,怎么好像是那么熟悉。

殷苏苏!

是她!

夜莺盯着这排房屋,在探寻着那声音的出处。

恐慌和屈辱占据着他的全身。

他决定去看个究竟!

循着那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四个房间,终在第五个房间窗边停住。

空气中弥漫着愤怒和淫mi的气息。

他用手指破开窗纸,屏气凝神。

殷苏苏裸露着身体,头发散乱,一丝不挂地站立在铺于地上的一张红色被褥上,躬着身子,双手趴在桌沿。

一个男人在她的后方,同样全身裸露,下身贴着她的臀后,一手抓着殷苏苏的臀部,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正不断地向前提顶。

殷苏苏的身体随着臀后的男人不停地提顶,前后摇动不止,双峰激荡,她的面目有些扭曲,嘴唇张开,正发出那令人销魂的喘叫声。

夜莺已全身发抖!

那个男人赫然竟是朱庭!

这个隐藏在银杏林中的宅院,竟是他俩的淫窝!

殷苏苏是朱庭的表侄女,谁会知道他俩竟还会有这种关系!

夜莺看着自己爱慕的女人和自己听命于之的男人,暗里行着此般苟且之事,仿佛被万刃扎心,被群蚁嗜血!

冷雨越下越大,泡在已湿透的衣服里面的夜莺,颤抖得就像惊吓过度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要去哪里。

冬月十九,雨后微晴,黑洞口。

黑洞口地处京师东南,离皇城十八里之距。

从玉渊潭到黑洞口,冒着冷雨一夜走了四十里的夜莺,已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躺了两个时辰。

一阵女人的哭声吵醒了他。

他睁开发黑的双眼,只见两个高大的官兵架着一个姑娘,朝前方的一辆马车走去。

那姑娘被架在空中,一直在哭,用力挣扎,却难以动弹。

章茹君!

她怎么会在这?

她不是被人掳走的,而是自己逃走的?

不管怎么样,夜莺都决定要把她救下。

夜莺并不矮小,但站在这两个官兵面前,他就像个侏儒。

他的头发散乱不堪,衣服还是湿的,还沾了不少驴粪和泥土,连他的鞋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俩官兵见他挡在路前,露出厌恶和鄙夷的神色。

其中一人嗤笑道:“臭乞丐,滚一边去!”

夜莺道:“把姑娘给我,我自会滚得远远地。”

那官兵被逗得哈哈大笑,道:“你还想要姑娘,还是快去要饭吧!”

夜莺对章茹君道:“姑娘,你想不想跟他们走?”

章茹君哭着哽咽道:“不想。”

夜莺道:“好。”

“好”字出口,那两个官兵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夜莺道:“姑娘,下来吧。”

章茹君停住哭声,发现边上俩人毫无动弹,便拨开他们的手下了地。

章茹君看着夜莺,低声道:“谢谢你救我。”

夜莺道:“不必,你走吧。”

言毕,夜莺便朝那俩官兵背后的方向离了去。

他本想问问章茹君前夜东元酒楼之事,但他忽然又觉得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况自己现在就像一条从淤泥里爬出来的泥鳅,要是唐突地去问她,怕也会让她排斥和不安。

不如让她自己去解决她自己的事罢。

可是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只好去问章茹君。

“姑娘,这是哪里?”

章茹君就在他身后。

“这里是黑洞口了。”

“哦。”

“你要去哪里?”

“去......”这个问题难住了他。

章茹君看了那俩官兵一眼,走到夜莺跟前,悄悄说到:“你要去五集村吗?”

夜莺低声道:“哦,对,去五集村。”

章茹君有些惊喜,悄悄道:“我也要去那。”

“你也要去?”

“是啊,我去找人。”

“找谁?”

“你又不认识。”

“哦。”

“那你去那干嘛?”

“我......”

“你的家在那?”

“嗯,对,我的家在那。”

“那我跟你一起走吧。”

“你要跟我一起走?”

“对啊,去五集村就这一条路,不跟你一起走,难道你要先走,我跟在你后头?”

“那......好吧,我们一起走。”

二人一起往东走去,走了大概二里路,到了周家庄。

过了周家庄,就要到五集村了。

夜莺忽然觉得事有蹊跷。

邓子尧被杀,章茹君却出现在此地,还要去五集村找人。

邓子尧被谁杀的?

她要去找什么人?

那两个官兵抓她作甚?

他决定还是问问她。

“我认得你。”

“你认得我?”章茹君很惊讶,但更多的是害怕。

“我不仅认得你,还认得你夫君。”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才不会抓你。”

“那......你怎么会认得我?”即使章茹君名动京师,但她不相信一个乞丐也认得自己。

“你叫章茹君,你父亲是顺天府尹章田毅,你夫君是邓子尧,你公公是礼部尚书邓公旗。”

章茹君一下子愣住,站在那里不动了。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逃跑。

“你不用害怕,我知道,邓子尧死了。”

章茹君俩手紧拽着衣边,全身已开始发抖。

“是你杀的?”

章茹君终于支撑不住,俩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的面色发白,冒出些许汗珠。

“果真是你杀的,只有一个没有杀过人的人,才会捅了十刀才把人捅死。”

夜莺想去扶起章茹君,但一看自己身上满是脏污,奇臭无比,只好离着她七尺,也坐到地上。

章茹君许久不说话,眼神茫然地瞄着地上。夜莺也不再问。

两炷香的时间后,章茹君忽然站了起来!

她的眼神坚定,身体笔直挺立。

她盯着夜莺,道:“对,是我杀的。”

夜莺站了起来,道:“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章茹君的面容凛冽已极!

不知为何,夜莺突然又想起殷苏苏。

殷苏苏是不是也该死呢?

还是朱庭该死?

他不知道。

不管邓子尧是不是该死,他都不想责怪章茹君。

因为自己比章茹君更懦弱,更无能,更应该被嘲笑和指责。

“所以你去五集村,找一个能够帮助你的人。”

“是,现在只有她能帮我。”

“好,很好。”

“好什么?”

“走,我跟你一起去找。”

“你?”章茹君有些惊讶。

“是的,找人的本事,我总要比你强些。”

章茹君看着眼前这个乞丐,虽然他又脏又臭,但却多了些可爱。

“好。”她答应道。

“但你得告诉我,你找的人叫什么,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我只知道她叫雪姐姐,和我差不多身材,大我十岁,可有一点很特别,她说话带着川蜀口音。”

夜莺疑道:“SiChuan来的雪姐姐,大你十岁的话,今年该有三十出头。”

章茹君道:“是的。”

夜莺不再说话,只是他想起了一个人。

很快,他们到了五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