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 收养

清晨,寒风好比飞在空中的刀片,吱吱尖叫着,划破文若父亲皮肉,刺骨般的疼痛。文若又背起包裹,跟着康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了。久久凝望着文若背景的父亲,在劳改农场的大门处,任冰凉的泪水滑过下巴,落进胸口上。送走儿子,他回到监舍,蒙起被子失声痛哭起来。这呜咽的哭声像是从海底发出来的,震撼了全监舍的劳改犯们。他们都跟着流泪,谁也不劝谁,谁也不安慰谁。这天,离新年还剩下可怜的几天时间了。

大年三下的下午,劳改农场杀了几只羊,每个食堂都能分到一只。杀羊的工作由一个劳改农场的管理人员操刀,有一些劳改犯好奇的围着观看。

操刀手一手抓住羊头,一手快速一甩,刀锋在羊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齐齐的横切刀口。他伸嘴叼住刀背,腾出的手的两个手指已经伸时刀口,用力掐住喉管,拧向一侧。羊的身上轻轻颤抖了几下,前蹄先是跪了下来,接着后蹄瘫软,扑倒在地。

地上没有一点血迹。操刀手把羊翻转过来,肚皮朝天,四肢张开,刀尖先是从羊的脖子上的刀口处沿肚皮的中心划过直到羊尾巴的末端,然后从四只蹄子和羊皮的交接处沿羊脚的内侧划到中心线。接下来,操刀手把刀插在羊口中,一手抓住羊皮,一手握拳在羊皮和羊肉中间用力推压,在丝丝热气中,羊皮和肉分开。

羊的两只后腿挂在由木头做成的简易单杠上,操刀手在羊的四肢环形划开,羊皮就整张脱落下来,挂在羊的脖子上,最后把羊头整个切开,一个亮光光的羊的躯体就鲜明地倒挂在三角架子上了。

羊的肚子被从后腿中间深深下刀,向下一拉,刀锋所及,鲜肉裂开,到了脖颈处停下刀,羊已经完全开膛。操刀手伸手插进羊肚子里,用力向下拉,羊的内脏和着血水落在了下面的大盆里。

羊的躯体在风中晃荡着,不久,鲜红的肉就变成灰白中夹杂着紫红,等待着最后根据用途肢解若干块,再剔肉敲骨,去向需要它们的地方。

文若的父亲表现得很积极,几乎是半闭着眼睛看完整个杀羊过程的。到了他能下手时,他忍住恶心,在一个明白人的指导下,和另外几个表现积极的劳改犯,清理羊的内脏。明白人边执导边解释说:“这种杀法血不会流出来,都在内脏和肉里,能多吃不少斤肉呢。就是出血也了在肚子里,在外面看不出一点血迹。”

除夕的夜,比往常要漆黑得多,没有星光。各食堂里,都用大火把大锅烧得翻滚,冒着气泡。大锅里白菜、罗卜加上大块的羊肉骨头、羊内脏、小块的羊肉,满满腾腾。每个人都能连汤带水加上一个白面馒头,吃得饱饱的。每个人还破例多给了点白酒,小半碗,大约有三两。文若的父亲是吃了饭才喝的酒,两大口就喝光了,这是他喝最多的一次酒,也是人生最后一次喝酒,算是自己给自己送行吧。

劳改农场的管理人员职工和更多的劳改犯们,热热闹闹到了很晚,农场放了一盘炮,在空旷的原野上久久回荡。炮声刚刚平息,一场大雪下了起来。劳改农场也安静了下来,只有大雪落下来的声音。

大年初一,劳改农场和着这荒原一起陷入死寂。劳改农场的管理人员大多放假回了家,只有少数的留守值班人员。劳改犯们也都努力着睡觉,试图在睡梦中熬过新年的第一天。午夜开始下起的大雪到中午还没有停下来,天上遮天蔽日,地上白雪皑皑,混淆了一切,掩盖了一切。

下午,雪停,阳光照在雪上耀眼地闪亮。两个值班的狱警,踏雪巡视。一个说:“十几年了,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的了。”另一个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啊!”他俩都被这诗词的豪迈所感染同时向远处望去,又同时住下了脚步,愣在原地不动。过一会互相对视着,满心的疑惑都在等着对方解答。

他们看到昨天杀羊单杠上,吊着一个人模样的东西,在白雪的背景下像皮影戏中人物的影子,在不分方向地荡漾着。他们同时压低着嗓子发出声音说:“是人,是人。”他们虽然看到过很多死人,也动手处理过死尸,更有可能还执行过处决罪犯的任务,但在这雪白的世界里,又是举国欢庆的新春佳节里,一个衣着宽大的人吊在眼前,还是让他们头皮丝丝发麻,心头一紧一紧地难受。

文若的父亲的监舍里,狱友们正在议论纷纷。有人说:“我夜里睡了一会,实在撑得难受,坐了一会儿,就发现他不在了。我想一定是吃多了,肚子不好,去厕所蹲去了。后来我就倒下睡着了。”又有人说:“我天亮了发现他不在的,我以为他是出去了,去看雪了。”有个人在门口说:“外面都没有脚印,一定是夜里就出去,没回来。”又有个人小声说:“算我多心了,他是不是跑了。是不是想念儿子,去看儿子了。”他们中也有人低估着像是和自己说话:“可能跟康工早说好了,他们走后,他就逃出去,然后去南京……差不多,好像就是这样……”正在他们商量着要谁去报告农场时,两个狱警已经站在门口说:“报告就省了,你们都跟穿好衣服,一起出去。”

他们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文若的父亲吊在农场杀羊的大木头架子上,头顶上的雪堆了一个馒头形状,身上竟看上去,没有一点雪。他们认出来他穿的衣服是他结婚时衣服,是一身单薄的中山装,显得特别的宽大,像是大了好几号。这衣服是京城寄来的,他给他们看过这套衣服,还给他们讲这套衣服是京城有名的裁缝手工缝制的,只有结婚时穿过,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再穿。

文若跟着康工是在一个火车站过的除夕,他们在等车时,康工还喝了几口酒,还非让文若喝上一口,说是代替他父亲喝的。康工望着眼前这个小脸喝得通红的可怜的孩子,突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他想起了文若的父亲,在他们要离开农场时,背着文若给他一个小包裹,包得整整齐齐,说:“康工,文若托付给你,给你添麻烦了,我叫你一声亲哥吧。这包东西,你好好保管,等文若懂事了,再交给他。他就是你的孩子了,要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管教,想要给你说的话太多了,我相信哥哥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车站里,零零星星有些人,显得凄凉悲苦。

一路上,到处是拥挤的人群,车厢里更是密不透风。文若几乎是卷曲着一路,现在终于在这车站的候车室的长椅上伸着腿睡着了。文若有时候会翻个身,喃喃自语几声。康工想:孩子是不是在梦里想起了父亲呢?

文若是到这年年底才得知父亲已经死去的。在他们回到南京后不久,康工去了一趟大西北,但他没告诉文若是去了哪里,只是说有任务出差去了。康工在大西北办理了文若父亲的丧事,迫于纷乱的世间,骨灰和文若父亲生前的遗物,一起埋葬在劳改农场附近的一处山丘上,陪伴生前死去的无家可归的狱友们。

康工的家有个女儿,在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就去了北大荒。她是为了革命理想去的,也是为了能吃上饭去的。只剩下一个老伴苦苦煎熬。老伴在康工流放大西北时,已经生下了女儿,后来康工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也就没有再生育。老伴年轻时是个农村妇女,劳苦大众出身,结婚后靠着和康工生活二年,学会了一些字,懂得了一些科学常识,但和知识分子还相去甚远,倒也没受到康工多少牵连。

康工远走大西北后,她和女儿的生活也失去来源。她常年走街串巷帮人做些家务活得到点零钱或者食物,又靠着农村老家亲戚们的粗粮青菜的接济,算是把女儿养大。老伴盼到了康工的平安回家,还是活着回来的,已经算是最大的幸福,又带回来一个干儿子,自然喜欢有加。

文若在康工家安顿了下来,专心地读起了康工找来书本。康工在家的每个晚上都辅导他到深夜。康工对他说:“学校现在都在闹,去也学不好,你就在家自学吧。学好了一定会有用的。”文若的中学书本是在家里读完的,所有课程的老师就康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