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犯人
犯人文若。他的名字是父亲在大西北劳改农场劳改时给他起的,用信寄回了远在京城的母亲手里。文若的父亲是个学者,57年打成****,被流放到大西北。人前脚刚到,一封报喜的信后脚就跟着他到了大西北。信笺上的字寥寥几行,主要内容是几辈子单传家里有了后继有人了,让他给儿子起个名。他父亲吃力地把他母亲写来的信看到了深夜,还不忍放下。他父亲想:这世道,文人不能要强,要低下头来,比不认识字的农民还要没文化,还要弱,才能活下去,就给他起名叫文若。又觉得弱字用于名中不那么文雅,用若字表意。趁着黎明的光亮,在回信里写下两行字:“我在这里很好!孩子的名字叫文若吧。祝你们母子及父母都平安!!!”
文若从记事起,就知道和母亲在京城一个四合院里等父亲回来。在等待中,他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文若对爷爷奶奶的死有点印象,但很模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后来母亲也再没有给他提起过。
他记得爷爷奶奶死前,他的院子里就住进了什么工作组,干部模样的军人模样的进进出出,像是在上班。文若还不知道,这个祖上仅仅剩下来一座院子,已经不属于他了,至少不完全属于他了。
他听到过邻居的几个老太太背后说起过他爷爷是大资本家,还开过工厂……老太太只是借他说起他爷爷,也不是真心在说给他听;他也不知道他爷爷是大资本家和他有什么关系,工厂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也就根本没心思听几个老太太还说了些什么,照常欢快地走过去,寻找他觉得开心好玩的事。
文若有一次问母亲:“工厂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咱家有工厂,我想做几只大风筝,在天安门广场上放去,让它飞得很高高。”母亲的脸沉了下来,说:“文若,以后不要再提工厂啊商场啊,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家什么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只管读你的书,等着你爸爸回来。你爸爸回来了,他就能教你看很多书。”文若问:“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他怎么总也不回来!”母亲对他说:“你爸爸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国家呢,等新国家建设好了,你爸爸就回来了。”
他小学三年级时,一天晚上,母亲对他说:“文若,你爸爸要回来了,他在大西北的任务完成了,他要回来了……要回来了。”
文若的父亲背着行李走出了劳改农场的大门,一望无际的荒漠一时让他辨别不清方向。他扬起头长久地望着天空,心头荡起的情愫一如天上的白云一样延绵悠长。
阵阵锣鼓声,似有似无地传来,他四处寻去,看到远处开来一辆大卡车。车近时,车上锣鼓喧天震得他有些头晕目眩。多少年了,在这风沙漫天的地方,他还没听到这么热闹的声音,心里压抑的沉闷,仿佛要开始消解。他站着没有动,也没有意识到要赶几十里路到一个车站去乘车回京城的家去。家已经那里很长时间不属于他了,他应该早已归心似箭了啊。他站着在痴痴地想:这锣鼓喧天的,看看有什么大好消息啊!也给自己改造成了社会主义新人得到政府的释放再添点喜气啊!
车到了劳改农场的大门前,他才看到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的两边站着穿着绿军装中学生模样的孩子,满脸喜气洋洋卖力地敲锣打鼓。中间站着几个被五花大绑脖子的人,脖子上挂着大木牌子,把头压得弯弯的。
文若的父亲看后,惊慌失措,撒腿就跑,却跑向了劳改农场大院里。卡车停下来时,他也停下了。从驾驶室里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人,问劳改农场前来迎接的领导说:“这个背着行李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是刚刚释放的****,其实也不是****了,表现好,摘了帽子,已经放他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好一个****啊!他是被我们伟大的**********运动震住了,还没有从灵魂深处改造好,又自投罗网进来了。我们现在宣判,再判他劳动改造五年。车上的几个是刚露出尾巴的牛鬼蛇神,把他们一起关在一起吧。”全副武装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本,高高举起并晃动着高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伟大的无产阶级****万岁——伟大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副武装喊一句,车上的锣鼓就“咚咚锵——咚咚锵……”地敲打一阵子。
文若的父亲听从了命令和安排,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感觉一下子完全放松了。他轻车熟路带着从车上推下来的牛鬼蛇神们,“一二一,一二一……”地向监舍走去。
京城的天空被一浪高过一浪的“万岁”声震得惶惶不可终日,大街小巷红旗招展,犹如一条条红色的河流,人们裹挟其中不知道要流向何方。红、白、黑,颜色分明的标语和大字报糊上所有能被糊上的物体,古老的京城俨然成了一个纸糊的世界,如同举行盛大葬礼时的情景。红卫兵、红小兵等中小学生还有大点的傻呵呵的民兵小伙子、大姑娘如鬼魂附体一样,上窜下跳,挥动着皮带、怀抱着钢枪,满街乱跑,四处冲击,吓得各阶层的人们,都低着头不敢直视,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文若和母亲住在四合院东面两间屋子里。文若和母亲在一个学校,他读书,母亲教书。这所小学在一个宁静的胡同内,由一个西式建筑群改造而成。当一群临近一所中学的红卫兵蜂拥而来时,如同一声晴天霹雳炸得这所小学乱成一锅粥。
用桌椅搭建的台子,摇摇欲坠,文若的母亲被几个红卫兵架上去后,更是看得台下的小学生们胆颤心惊,更小的学生吓得哇哇大哭。和文若的母亲一起被批斗的还有一个一身中山装的男子,是小学的校长。批斗文若母亲的罪名是:资本家的儿媳妇,反动学术****的小老婆,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校长的罪名是:封建主义的臭老九,流氓头子。他们一起批斗的罪名是:搞男女关系,腐化********的幼小心灵。
这时,文若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就坐在台下。他看到母亲的两只手,被两个人一人一只的向两边拉。校长也是同样的姿势式和母亲并排弯着腰站在一起。批斗的口号声里,有人上前抓母亲的头发,有人一边喊口号一边往母亲的脸上吐口水。校长被两个女红卫兵过来扇耳光后,用剪刀把一边的头发剪去,细碎的头发茬子粘了满脸,像返祖回到远古时代的猿人。
这天晚上,文若终于等到了母亲回来,放声大哭。母亲洗漱一下,安慰他说:“没事的,这是大人的事,你不要去想。明天你就别去学校了,就在家里,哪里也别去!”
第二天,也是很晚,文若才盼到母亲回来,他发现母亲一条腿拖着,感觉是受了很重的伤。接下来母亲就没有再去学校,在屋里走动都成了问题,勉强能做些生存所必须的活动。
过了几天的一个黄昏,文若外出跟着一个宣传队看热闹回来,看到一个在院里一个屋里办公的人从他们屋里出来。这个人文若熟悉,有时候还叫他叔叔。文若进屋,看到母亲正在胡乱地穿着衣服。母亲看到文若,先是一阵惊恐,后一把文若抱在怀里,压低着声音呜呜地哭了很长时间。
文若要睡着时,母亲叫他坐起来,给他讲起了他父亲的事。母亲的述说仿佛是个遥远的童话,真切地回荡在文若的脑海里。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在大学认识的,父亲毕业留校当教师,她喜欢孩子就到小学当教师。母亲给他描述他父亲每个时期的长相,拿出一张父亲的证件用的照片给他看后,小心地放在一个信封里给了他,并说:“文若,这个信封上的地址就是你爸爸现在在的地方,里面的信是你爸爸给你起名字时写的,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字。我们都知道他也很想我们,可是他回不来,近来他那边的事更忙了,也不怎么给我们写信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你,一定很想你啊……其实我们也很想他,这些年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变了没有,相信他会很好的,会回来看你的。你把这封信保管好,如果你爸爸一直回不来,你要是长大了,就按信封上的地址去看他。你爸爸是在一个农场执行任务,是为了建设好新中国。你爸爸人很好,也有学问,如果你以后听说了什么,也不要恨他……你现在也差不多要懂事了,要学会坚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气馁,都是坚强地活下去,长大成人了,看看以后的新中国是什么样。有时候,你爸爸的来信,我没有给你看,我看完就烧了,你爸爸的工作很保密,是能让外人知道的。长大你就懂了。要记住你是个男子汉,遇到什么难事,都不要哭鼻子……好,好,妈妈也不哭……妈妈也不哭……”
天还不亮,母亲就把文若叫了起来,让他洗洗,吃了点东西。母亲把一个整齐的包裹交给他,对他说:“文若,近来市里很乱,你到郊区许阿姨家住几天,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暑假妈妈还带你去她家玩过。”
“妈妈,我们一起去,我……我不让你一个人在家里。”
“文若听话,记住,你是个男子汉,昨晚你不是点头答应妈妈以后遇到什么难事,也不哭了吗?记住把这个包裹拿好,不要丢了,以后你用得着。妈妈不能走,妈妈走了,人家会说我们逃跑了。放心吧,孩子,妈妈永远爱你……你永远是妈妈的好孩子……”
文若带着包裹,母亲把他送上公交车。文若回头张望时,他看到清晨里母亲凝固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公交车站牌下。
文若要去的地方,是京城的郊区一个公社。文若母亲的同事的父母家就在这个公社的一个村住。这个叫许阿姨也是个教师,学校的批斗风一起,她就想到以前曾经因为丈夫老家是地主被批斗过就请了病假逃到了郊区。
文若到了地方,许阿姨看到文若,以为是他母亲是怕让孩子看到被批斗,让他来住几天。文若打开包裹里面是他用的衣服,还有一个布袋里面有些钱和粮票,还有他小时最喜欢玩的一个洋娃娃。这时的文若还想不到,过不了多久,他就是靠着这些东西,走向了大西北,寻找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