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一百

仅仅三百件铠甲,就已让人出乎意料,三千两黄金更让人始料未及。

家康虽说领有远江和三河,可是,由于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骏河也才刚刚领有,应该收入不丰,而且前些日子信长参观东海道时,已经花费了不少的钱财。难道家康也是一个惧怕信长的缩头乌龟?这些礼物定是节衣缩食省俭出来的。想到这里,光秀可怜起家康来,他觉得应该换一种眼光看待眼前正直的胖汉子。

石川伯耆读完礼单,家康又弯下圆滚滚的腰,向光秀鞠了一躬:“只是些须粗物,聊表心意,请代我向右府大人致意。”

“这么多礼品,真让大人费心了,在下马上向右府大人汇报。在此期间,贵客可以沐浴更衣,休憩片刻。”若是往日的光秀,看到家康的礼品后,定会认为家康惧怕信长。

当然,这不是惧怕,而是冷静地分析了近一段时期的信长后,作出的决断,是对信长的警惕之心。

当然,光秀对此也深有体会。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光秀还是更愿意侍奉信长这样的主君。

光秀刚要离座,突然,家康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了他。“日向守,实际上,我有个想法,我想回去后立刻派兵赶赴中国战场。为了事先了解一下战地的实情,我已经派了鸟居彦右卫门去羽柴将军阵中。这些事情,也请日向守转告右府大入。”

“我记下了。”光秀说完,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看着屈服于信长婬威的家康,光秀刚开始时产生的那种遇见知己的感动,此刻已然所剩无几。

织田信长刚一回城,秀吉的使者便到了。秀吉已经把备中的高松城围得水泄不通,并且充分利用地形,阻塞了足守川和高野川的水流,然后劝城主清水长左卫门宗治投降。可是,正在这时,毛利辉元、吉川永春、小早川隆景三方援军赶到,与秀吉对峙。现在,秀吉欲攻不能,欲退不能,陷入了困境,只有一言:“请求急援。”

听说光秀求见,信长让使者回避。“光秀,东边来的客人没什么问题吧?这两天我公务繁忙,可能没空接见。所有的事情,你先好好张罗,不要出任何差池。”

“遵命。”光秀一边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一边觉得,自己在信长的面前有些太卑躬屈膝了,竟然厌恶起自己来,“德川大人进呈的礼品都已运进城内,也还向大人致意。”

“哦。”信长淡淡地点点头,看了一眼侍奉在侧的夕庵,“把礼单拿过来念一下。”

夕庵恭恭敬敬地从光秀手里接过礼单,朗声读起。

“什么,铠甲三百,黄金三千?”不知想到了什么,信长突然陰沉下来,仰天大笑,“骑兵的铠甲三百件,好!看看去。”

言罢,他收起笑容,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森兰丸,你也去。光秀,带路!”

“是。”

“夕庵,你也去,最好长长见识,看看客人送给我的铠甲是什么样子。”说着,信长已经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兵器库建在这座七层城楼的地下。夜幕降临,跟在信长身后的森兰丸让侍卫们掌灯,自己飞快地跑下楼梯。

信长来到堆积如山的贡品面前,光秀特意拿起一件铠甲给他过目。随从举过灯一照,只见皮革的漆在灯光下发着涩光,有一种沉重之感。

“森兰丸,拿起来看看。”

“是。”森兰丸拿起一件,在信长的眼前左右晃动,干漆和皮革相互摩擦,在石窖中发出清脆的回音。

“如何?”

“上乘。”

“光秀,你明白家康的心意了?”

“大人的意思是……”

“在柱子上雕龙画凤、一掷千金举行什么茶会啦,这些都是对我的讽刺。可是,你看家康的礼品,言外之意是说,东面的防守也不可小视。他还说了什么?”

“嗯……”光秀低头思付了一下,“大人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家康说,这趟旅程结束之后,他想立刻发兵中国地区,所以,已经派了重臣去羽柴的阵中打探战况。”

“什么?”信长两眼放光,直盯着光秀的额头,“秃子!”

“啊,在。”

“你刚才为何不早点说!你这溜光圆滑的秃头难道只是好看的吗?混账!”

“哦。”

“这家康果然不可小视,在我出口之前,他已经抢先说了。也难怪……居然已经去猴子那里。这次战役猴子是总大将。即使屈居人下也不说不服,这家康真是可恶!”信长突然照着光秀那光溜溜的额头,狠狠地戳了一下。光秀一个趔趄,倒在森兰丸刚才放下的铠甲上,跌了个四脚朝天。他前几天下楼梯时,刚跌倒过,至今左腿还不好使。

“混账!”信长骂道,“你看你那熊样……唉,根本不像个相扑力士啊。要是让家康看见了,不笑话才怪!”

“见笑了,见笑了。”光秀慌忙爬起来,卑躬屈膝,他又感到自己十分可厌。

“我看你也没到一指头就能戳趴下的年纪。到底你肚子里装的什么?连侍卫们都在忍笑看你呢,混账!”

信长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你被家康耻笑,就等于我被耻笑。”光秀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这似乎更激起了信长的怒火。“让你去接待,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到现在还不会变通……你若是还想要你那张老脸,就好好地合计合计。听着,从三千两黄金中拿出一千两,返还回去。”

“这……返还……”

“怎么,还不明白?老糊涂,这是给家康的回礼。”信长说着,气呼呼地向出口走去,一会儿,又回过头来不屑一顾地看着光秀,“回礼的时候,知道怎么说吗?”

“在下斗胆再问一句,一千两是不是太多了?”

“哎,你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信长气得又跺起脚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故意给你面子才让你这么做的。难得家康一片心意,铠甲就都收下了。只是,德川今后还要进京,还要不少花费,所以,黄金就只收二千两,剩余的一千两给他充当车马费度。明白吗?家康和你都是我的家臣,决不许你瞧不起他!”

光秀伏在地上,听着信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特意运来的黄金竟要还礼千两……信长心里一定觉得三千两黄金数量太多,反而是对他的讽刺,以为他没有见过大钱,为了显示权威,就返还一千两。年入五十四万石、已过五十岁的光秀并非无知小儿,但只能把收下的黄金又带回大宝院。

“是右府大人这么吩咐的,所以……”若这样对家康说,定会非常狼狈,不但没有面子,还会丢人现眼。信长也是借花献佛,让光秀返回一千两,是想赚个知人知心的名声而已。但这也得看对方是谁,光秀可不是天生愚蠢之人。可信长已经明明白白地下了命令,可见事情没这么简单……

侍卫把灯递到库丁的手里,光秀似乎稍微放心了一点,坐了下来。未几,又抬起脸来。“把一千两黄金运回大宝院……”

若家康死活不肯接受,那他恐就只有切腹一途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光秀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突然,眼前不觉模糊起来。他觉得家康平和的言语背后,隐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韧性。“如果不接受……”光秀悄悄背过脸去,擦了擦眼泪。

当光秀匆匆忙忙地赶回大宝院时,客殿里早就准备好了膳食,正在等候他回来。他一面仔细地清点膳食和灯烛,一面盘算着如何对家康说。若是一开始就心虚胆怯,一旦对方不接受,那就麻烦了。要想躲过责罚,心里必须绷紧一根弦。如在吃饭的时候转呈,却又不符合礼数。想到这里,光秀把心一横,穿过过道,直奔新建的家康的寓所而去。

家康依然笑吟吟地迎了出来。还不等他开口,光秀就抢先道:“我来传达右府大人给德川大人的话。”

“哦,幸好还没有更换衣服。家康在此聆听右府大人的教诲。”

“阁下诚心诚意送来的铠甲正好派上用场,盛情难却,悉数收下,至于黄金……”说到这里,光秀慌忙擦了一把汗,偷偷地看了一眼肃立在家康两侧的侍从和重臣们。

“黄金一事……右府大人如何说的?”

“大人说,三千两中的二千两作为德川阁下的心意收下,其余一千两,权作此后旅途费用,当面返回。”

“哦?”家康似乎感到很意外,欠了欠身子,“家康恳求日向守再次禀告右府大人,说旅途费用家康另有准备,请大人不必挂怀。”

“可这是主公之意……”

这次,家康则暗暗地压制起光秀来。“右府大人的心意,我也明白,是体谅家康刚刚花了不少钱财,怕家康的手头不宽裕。可是,请大人放心。我节衣缩食,勤俭度日,就是防备不时之需。右府大人现正在中国地区征战,这是事关天下统一的重大战事,是万民渴望的太平基石,于此关键时刻,家康能尽绵薄之力,深感荣幸。大人若是体贴家康,反倒违了家康的本意,还请日向守再次向右府大人转呈。”

“这……”几句话说得光秀无言以对,不禁深深叹息。他最担心的软刀子终于亮了出来。可是,家康的理由又使人无懈可击。既然家康说得如此明了,也实在无法拒绝。但这样无功而返,向信长报告,光秀却是想也不敢想。

“我有一事想求德川大人……”光秀脸色发青,两手哆嗦,不断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日向守有事……”

“是。这是于光秀生死攸关的一个请求……请大人无论如何屈尊听一下。”言罢,光秀不禁伏在地上,盯着榻榻米,一动不动。家康见此举不同寻常,大惑不解。在座的随从和重臣们也面面相觑。

“你说吧,日向守。若家康能帮得上忙,愿意效劳。”

“实际上……”光秀依然眼睛盯着榻榻米,“想必德川大人也知道,右府大人一向脾气倔强。”

“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刚才不用阁下说光秀也明白,既然黄金已经运抵城内,那就收下吧。光秀也劝过主公了。”

“哦。”

“结果却激起了主公的倔脾气,越是考虑到阁下的心意,就越是不能收,并且严令立刻返回千两,给大人做军旅之资。”

“哦?”家康这才把目光移到旁边的本多平八郎和酒井忠次身上,“既是严令,家康便也不得不考虑日向守的处境。”

当然,这二人都没有回答家康。家康突然闭上双眼:“日向守。”

“是。”

“我明白了。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没有办法,那退回的千两,家康只好收回。”

“大人答应了?”

“厚意难却。大家说是也不是?”

忽然,光秀低着头,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强忍而又没有忍住的哭泣。

过了片刻,光秀为晚餐推迟向大家致歉,尔后把家康及其重臣领向客殿。大名以上的人都列席,梅雪也同席,共摆了四席。

一夜无事,到了十六日,仍不见信长接见的动静。城内一定正在举行重要的军情议事。当然,也没有织田家的重臣前来拜访家康,只有光秀无微不至地款待。

十六日傍晚,信长那里终于来了使者,致意如下:十八日,信长将在总见寺为家康接风洗尘,故,请家康在之前好好歇息。

可是,使者去后不久,光秀的影子也从大宝院消失了,堀久太郎却来了。“从今日起,由我代替日向守接待大家,还请多多关照。”

家康只是略有些纳闷,也没有询问详情。到了第二天,刚睁开眼睛,就闻到鱼的腐臭味。不仅大宝院内外,就连安土的街道上,都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行人个个掩鼻皱眉。原来,光秀的下人把办来的鲜鱼全都扔到河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