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九十五

在毫不逊色于滨松城的备战气氛中,冈崎城迎来了新春。三河的山家三方已经投靠了武田氏。新年伊始,信玄便向野田城进军了。

已经十五岁的三郎信康除夕天未亮便召集起众将,他特意脱去戎装,换上便服,严厉地向众人道:“一旦父亲有令,我们也要前往野田城和武田的主力决一死战。你们都要作好心理准备。”

信康在刺骨的寒风中纵马飞驰的英姿,在贴身侍卫平岩亲吉看来,比家康更加威猛。沿着春寒料峭的练马场飞驰了三圈,信康看到心爱的战马已经满身是汗,便跳下马背。“亲吉,如果父亲带我到三方原,大概不会败得这么惨。”他昂然地走向靶场。亲吉默默地跟着。从木曾谷吹过来的寒风让地面结满霜柱,年轻武将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亲吉,你怎么想?父亲的战术是否太低劣了?”

“不。”

“你的意思,是父亲本来战术高明,不过偶尔失手?”

“也不。请少主想象一下大人在这次决战中所表现出来的气概——为了武士的梦想和气节,将生死置之度外。”

“呵呵。”

信康笑了,“听起来,似乎我的气概远不及父亲。”亲吉又沉默了。年轻往往意味着简单。每当信康拿自己与父亲家康进行比较时,亲吉便感到十分头痛。这种状况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每每和母亲筑山夫人见上一次,倍康的言辞就变得更加激烈。

看到亲吉沉默不语,信康冷冷地一撇嘴:“不要一提到父亲,你就不说话了。好,我不说了。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承认,我的武艺的确不如父亲,仅此一点。”

“我知道。”

“那么,从今日开始,每天S五十支箭。”

信康走进靶场,拿起弓箭。他在刺骨的寒风中突然露出半边肩膀,瞄准靶心。由于每天坚持锻炼,他的筋骨已显得十分粗壮,年轻的皮肤满是汗水。家康决不会这么做的,是否要劝谏信康停止这种做法呢,亲吉很是犹豫。若是一劝,反而会增强信康的好胜心。

信康的箭响亮地S了出去。已经三十支了,他还在坚强地继续。那些箭基本都中了靶心。“漂亮!”

亲吉赞叹着,隐隐地有些不安,内心不禁阵阵疼痛。亲吉不禁困惑起来。难道是因为主公太过优秀?他一面为信康总与父亲相比而感到苦痛,一面又不禁悄悄地比较起父子二人来。既然自己是信康的老师,信康能否成长为合格的武将,责任理所当然在他亲吉。

“S得好。来,快穿上衣服,不要着凉了。”

“哈哈,”信康爽快地笑了,“这样就着凉了,那我还能干什么?你不是说父亲在尾张时,经常在寒冬和信长公一起去游泳吗?”

他口中说着,顺从地穿上了衣服,“走,我们回去庆贺新春。先生也和我一起用饭吧。”

“多谢了。但此事没有先例,我还是不去为好。”

“和先生一起庆贺新春,有何不妥吗?若是好事,我开个先例又如何,想必别人也不会有意见。先生不要客气了。”

“不是客气。新春前三天,您夫妇二人一起用膳,这是历年来的规矩。”

“哈哈哈。”信康昂然走在冰冷的寒风中,狂笑起来。无论刀术、马术、槍术,还是弓箭,他现在都比父亲家康更加高明。但在那种豪气背后,总让人感到似乎缺少点什么。“老人们的想法就是太顽固。我只要判断出好坏善恶,就会雷厉风行地改革。你难道没有发现新气象的脚步吗?流水不腐,户枢不蠢啊。”

回到城内,大厅内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众多全副武装的家臣。他们正等着信康和德姬用饭完毕,出来接受众人的祝贺。

信康在亲吉的陪同下,从旁门进入内庭。今年正月虽然忙乱,但认真的久松佐渡守还是命令下人将各处装饰得喜气洋洋。

“老头子真够细心,装饰得这么漂亮。”信康苦笑着,抬脚就要走过德姬的卧房。

“少主!”亲吉叫道。

“什么事?”

“用饭的房间在这里。”

“哦,我先去换内衣,出汗太多。”信康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菖蒲的新房走去。

“少主!”亲吉又叫道,但年轻的大将根本不理会他。

“菖蒲,拿内衣来。”信康声音粗犷。“我特意到此,是想让你替我擦汗,你高兴吗?”

“是。啊呀,这么多汗。”

“来,帮我擦去。还有,你今天和我们一起用饭吧。什么……只能让德姬一人出席?哈哈哈……她不是那种气度狭小的女人。我允许你去。不必多言!”

亲吉在隔壁房间里默默地坐着,他不知该如何劝谏这位年轻的大将——信康居然要同妻妾一起用饭!

刚刚领略男人味道的菖蒲,正热情地替信康擦汗,穿衣服。

“怎么样,我的手劲儿还可以吧……”

“是……”

“你握握看。再看看你的手腕,那么柔软。”

“啊,您快松手。妾身的手腕都快折断了。”

“哈哈哈……你紧皱眉头叫苦的样子最可爱。我要再用力些。”

“请放开。啊……”菖蒲好像忍耐不住了,终于叫出声来。

“少主!”隔壁房间的亲吉不禁斥责起来。

“先生竟躲在这里,我马上过来。菖蒲,你也去。”

“少主!不可。”亲吉道,“菖蒲不能与你们同席。”

“你真不可理喻……我已经许可,你却不许……又是没有先例吗?真乃冥顽不灵的老朽。”

“不,不是有无先例的问题,任何事都要有节制和规矩。今天不能让他人同席。”菖蒲赶紧慌张地抽回手,小声说:“妾身还是回避吧。”

信康咂了咂舌:“亲吉!”

“在。”

“我听说,从前有人因为妻妾争宠而乱内庭。但我这里不会出现那档子事,我会同时宠爱她们两个人。难道有错吗?”

“少主此言差矣。所谓夫妻,并不是您理解的那样。”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我想听听你的说法。”信康目光灼灼地*视着亲吉。亲吉顿感无所适从。他知道导致内庭混乱的往往正是这种荒唐行为,却苦于无法让信康明白。

“你怎么不说话了?两个人相亲相爱,究竟有什么错?为什么不能让两个我心爱的人共同出席?凡是不能理解的,我就决不会听!”

“见谅。”亲吉努力控制住自己,“世上还有身份、秩序之分。夫人是岐阜城主之女,而菖蒲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郎中之女……”

“住口!”信康怒喝一声,猛烈地踢打着榻榻米,“你认为我就那么愚笨,还需要听你唠叨这些?我什么时候将菖蒲放在德姬之上了?我只是为了让她们和睦相处,才让菖蒲同席。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思?”

“明白了。天晴了,三郎。”背后忽然传来筑山夫人的声音,亲吉不禁紧闭上嘴唇。“平岩,你竟然借内庭的规矩教训三郎,未免不守本分。你是何居心,竟拿一个小女子开刀?而三郎却时刻在谋取内庭和睦……做得好,三郎,母亲准许菖蒲出席。”

亲吉紧紧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本来有权阻止筑山夫人,但性格温厚老实,无意开口。他一旦开口批评,那夫人定会发疯似的胡言乱语,他也必会毫不让步。亲吉叹了口气。家康和筑山夫人的不和给这座城池笼罩着陰影。他不想继续扩大郡种陰影。

“平岩,”筑山夫人脸上浮现出嘲弄的微笑,“究竟是让妻妾同时出席正确,还是丝毫不顾正室感受,只知亲近侧室正确?这个问题,你可以去滨松城问大人。来,菖蒲,既然三郎已经许可,你可以一同去了。”

座中诸人顿时陷入沉默。菖蒲浑身颤抖,恨不能从众人面前消失。一直盯着眼前这一幕的信康终于开口道:“此事是我不好。先生,请原谅。”

他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让菖蒲同席,是我不负责任,信口雌黄。”

“少主?”亲吉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您说什么?”

“我不会让菖蒲同席的。原谅我,亲吉……父亲在滨松城也是一个人用饭。”

亲吉的眼睛忽然红了:“那么,您打算听从我的意见了?”

“哦,我忘记了母亲不在父亲身边一事,只图我一人享受热闹,太过随心了。”

“三郎!”筑山夫人声音尖锐起来,打断了信康,“你认为你父亲是独自在滨松吗?”

“我只是说,母亲不在他身边。”

“你父亲巴不得我不在他身边!他不但宠幸阿万,听说最近还娶了一个叫阿爱的女子。你为何为那样的父亲着想呢?还是带菖蒲去吧。”

“母亲!”信康眉头紧锁,精悍的脸上流露出年轻人的怒气,“母亲难道要干涉我?信康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亲吉,走!”斩钉截铁地说完后,他径直向德姬卧房走去。这种激烈的个性也是家康没有的。

筑山夫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下望着天空,许久未动。天空响晴,风却很大。屋外响动的松涛声不断传入她那近乎绝望的心底。

“哼!”她的怒气顿时发泄到可怜的少女身上,“你还算是个女人吗?自己的男人……那样被别人带走,你难道不感到耻辱吗?”

菖蒲更加惊恐,伏在榻榻米上瑟瑟发抖。

“你难道忘了,是谁让你成了三郎的侧室?”

“是……是。请夫人原谅。”看着筑山夫人血红的双眼,菖蒲感到呼吸急促。

“这里说话不方便。进来!”筑山夫人进到菖蒲的房间,踉踉跄跄坐下了,“真是不争气的人!”

“是……是。”

“我不是说过要通过你,洗雪我的耻辱吗?”

“请原谅。”

“织田的女儿是我今川家的仇敌,我曾经哭泣着要求你,想方设法不让她接近我的儿子,你难道忘了?”

菖蒲听到这里,突然哇的一芦,伏地痛哭起来。

对于菖蒲来说,现在唯一可依赖的只有信康。这个女子哪里明白甲斐和三河之间的复杂斗争,以及筑山对织田家的刻骨仇恨。她只是为了逃避继母,才决定跟着减敬离开甲斐,然后被迫隐瞒了出身,来侍奉信康。当听说要用自己的身体侍候信康,这个不幸的少女也没有反对。

她怀着这一个小小的心愿,来到信康身边,并得到宠幸,才终于体会了人生的喜悦。同龄的信康用他那如春陽般炽热的感情温暖了她的心。就在她小心翼翼试图维护这种幸福时,筑山夫人那骇人的面孔意外地出现。毫无疑问,在筑山的周旋下,她才得以成为信康的侧室。夫人曾经说过的对德姬的痛恨,沉浸在幸福中的菖蒲几乎已忘记了。

“不要哭,被人听见,像什么话!”

“是。”

“我不止一次地叮嘱你,要独占三郎,然后为他生个男孩,你将来就可以成为这个城池的女主人。刚才为什么不跟三郎去?无论器量还是气质,你都比她强。只要你抓住三郎君,三郎就会是你的。如果那个女人在你之前生下织田的外孙,你将追悔莫及。”

“是……我一定……努力生男孩。”

“真是不争气……”

筑山好像终于发泄完自己的怨恨和孤独,眼神怪异地盯着空中,“我已经被家臣和大人彻底抛弃。如果心爱的三郎再让家臣反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可怜我的话……啊,菖蒲,那么你就施展本领,将三郎紧紧抓住。”

说到这里,她嘤嘤哭了起来。

望着发疯般哭泣的夫人,菖蒲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子,菖蒲也并非没有独占信康的想法,但正室德姬是和甲府信玄公齐名的织田信长之女……只这种出身就让她感到恐惧,还谈什么独占呢?若是招信康讨厌或者反感,还有挽回的可能;但如果惹恼了德姬,菖蒲将无立足之地。

恐惧使得菖蒲始终小心谨慎,而筑山夫人对此则恼恨不已。哭了许久,她猛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