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九十
壮观的岐阜城起自稻叶山麓的千叠台馆阁。巨石垒成的坚固城墙,掩映在绿树之中,沐浴着春日的陽光。
首次造访此城的葡国传教士保罗,在他寄给丰后的传教士菲盖莱德的信中如此描述岐阜城:“巨石层叠,灰泥绝见,只当鬼斧神工。”他甚至还说,岐阜城比当时的葡国驻天竺总督的官邸还要大。
千叠台的庭院中,梨花如烟霞。刚从京城回来的浓姬一声不吭地走进坚固的城门,穿过府邸,经过一片梨花林,来到内庭。
浓夫人很少如此失态。她只扫了一眼慌慌张张跑出来迎接的妾室,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叫过侍女玉绪,低声问:“似乎有人到外庭议事房来了,是吗?”
“是……但不清楚是什么人。”
“不清楚是什么人?你太粗心了。今天该是福富平左卫门当值,把他叫来。”
玉绪慌慌张张退出后,阿渚捧着茶碗和玉绪擦肩而过,放在夫人面前。浓姬接过,抬头看着满院盛开的梨花。丈夫信长还未撤出金崎城。“真让人担心……”她自言自语着。
父亲建起的这座城池,她眼睁睁看着它四易其主。先是父亲,次是杀死父亲的义龙,接下来是义龙的儿子龙兴,现在是丈夫信长。
得知信长出兵越前,浓姬并不怎么担心,倒不是出于作为妻子的偏爱,而是浓姬很清楚丈夫的雄才大略。作为敌人,再也没有比信长更可怕的了。但如果了解他的志向和才华,再与之亲近,会发现他其实饱含真情。浓姬这样想着,以为市姬的丈夫浅井长政和在信长的支持下才当上将军的足利义昭也会承认、拥护信长。现在看来,她不过是一厢情愿。
信长从坂本出发当日,将军义昭派人到浓姬居住的半井庐庵家中,邀请她去品茶。浓姬高兴地在朝山日乘的陪同下前去了。
将军的二条城新宅,是信长为了安定人心斥巨资所建,落成后直接献给了义昭。浓姬甚至听说将军在庆祝宴会上亲自给信长斟酒。正因如此,她才毫无戒心地过去了,但抵达后才发觉气氛不对。
浓姬并非没有历练过,还不至于在那种紧张的氛围中慌了手脚。传教士称信长为岐阜王,称浓姬为王妃,确实,浓姬经过多年磨炼,自有一种王妃的威仪。她与生育后变得更加无知的筑山夫人相比,有着无可比拟的坚强。二条城九山八海附近临时搭建起来的茶室中,除了主人将军义昭,还有日野大纳言和高仓参议,细川藤孝和三渊大和守也被邀出席。浓姬不卑不亢地落座了。浓姬的镇静显然让细川藤孝感到吃惊。品过茶之后,怀石料理被端了上来。食毕,浓姬正要起身离去,事情发生了……
因为浓姬带过来的朝山日乘有急事去了皇居道场,他们请浓姬稍候片刻。随后,她便被带到一个远离将军住所的狭小更衣室中。太奇怪了!浓姬想到这里,立刻出了房间,查看通往庭院的出口。然后,她穿上放在台阶上的木屐,装作漫不经心地到了院中。若是寻常女子,定会被异常的气氛吓得慌不择路。但浓姬并非如此。
她一边平静地欣赏假山,一边悄悄到了将军卧房后。她早已想好,如果被人发现,就说:“被庭院的美景吸引,出来看看。”当她走到一株老梅附近,忽然听到将军义昭和细川藤孝的争吵。细川藤孝虽是义昭的家臣,却也是义昭和前代将军义辉的异母兄长。
“将军大错特错了。这座新宅象征着足利氏的复兴,您应该首先和信长一起谋取天下。”
“藤孝,你还不懂信长。信长现在虽这么拥护我,但不久就会杀我自立。所以,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接受副将军之职。”
“在下认为,这不是将军该说的话。当今天下大乱,将军既然无能为力,那就应该拥戴为平定天下而不顾身家性命的信长。”
“呵呵呵!”义昭笑了,“已经迟了,已经迟了,藤孝。”
“迟了?将军您是说……”
“浅井父子大概已经在信长背后发起了攻击。岂止我一人,比睿山和本愿寺的僧侣也都一致反他。藤孝,我已降密令给甲斐的武田,令他火速进京接管信长的领地。”
浓姬听到这里,表情严峻,眉梢剧烈地颤动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义昭曾经委浓姬的表兄前来央求信长:“越前靠不住,义昭将来就靠信长了。”
那时的义昭还是一介亡命之徒。如今,他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居住在这座足以令京都人瞠目结舌的二条城里。浓姬一直认为,义昭定会发自内心地支持信长。没想到他竟唆使浅井长政倒戈,并密令甲斐的武田密谋除掉信长……
听到已经给武田氏降下密令,细川藤孝也好像愕然了。“将军以为,武田接到密诏后,会立刻进京?”
“哈哈哈,藤孝,你好像忘记了。”义昭又笑了,“岐阜城原来的城主斋藤龙兴现寄身于越前的朝仓家。斋藤、朝仓、浅井三家,还有比睿山、本愿寺,号称武略第一的武田信玄在这种情势下,怎会不立刻进京?”
“且慢!”藤孝打断义昭,“越后的上杉谦信、相模的北条、三河远江的德川都是武田家的眼中钉。但即使能迅速击溃这些势力,他也无法轻易取得近畿一带织田氏的领地。”
“不不,所言差矣。到那时,信长在朝仓、浅井的前后夹攻下,说不定已一命呜呼了。即使他能活下来,浓夫人在我们手中,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不行!”藤孝的声音震得窗棂都哗哗响起,“只要我藤孝还在一日,就一日不能将织田夫人扣作人质!”
“你是说就这样轻易放她回去?”
“那是自然。如此行径,只会给后人留下笑柄。”
听到这里,浓姬悄悄离开了。心中的怒气已经逐渐消退,只剩下难以名状的悲伤。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浓姬又深感可悲。她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拍手招来二条城的下人,吩咐他们准备回岐阜城。
稍后,细川藤孝和兰渊大和守装作若无其事地过来了。浓姬镇定地和他们客套完毕,回到了馆驿,然后乘轿出发。中途在坂本歇了一宿后,便回到了岐阜城。
她担心丈夫的安全,同时,更在意如何处理信长走后岐阜城中的各种事情。
平安回到岐阜城的浓姬,刚刚喝完一杯茶,福富平左卫门便过来了。“很抱歉,没能前去迎接夫人……”
浓姬瞧了一眼平左卫门,轻轻地将手中的茶碗放到茶托上,又望望户外的梨花,方才问道:“大人有书信来吗?”她装作对浅井氏之变一无所知。
“自从出兵越前,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此时大概已逼近一乘谷了。”
浓姬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皱皱眉头。没有书信送回岐阜,说明丈夫的后路已经被浅井家切断。
“平左卫门。今日开始,岐阜城由我掌管。”
“啊?”
“虽然大人让我不要过问政务,但我今日要破这个戒!”
平左卫门吃惊地望着浓夫人,眨了眨眼。在她那看似柔和的举止中,隐藏着连信长都不敢小觑的刚强——这是信长的原话。平左卫门感到事态非同寻常。
“平左卫门,浅井父子已经投靠了朝仓氏。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你该心中有数吧?”
“浅井父子……”平左卫门欲去又止,“此事当真?”
“你准备如何应对?”
“主公出征在外,在下早已作好准备,可以随时提供援军。”
“我不是说援军!”浓姬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坚守城池,我们要速去袭击浅井父子的小谷城。立刻作好准备!”
“是。”
“且等!”浓姬叫住了刚要起身的平左卫门。她的眼里隐藏着深邃的光芒,仿佛星星一般明亮,丰润的脸颊则露出一丝笑容。“大人这次攻打朝仓家,善战之人多已被带走。我们前去攻打小谷城,只是虚张声势……你明白吗?”
平左卫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实际上应该作好守城一战的准备,以防浅井父子来袭。”
“不错。但如果只是守好城池,对大人仍然没有帮助。所以必须佯装进攻浅井氏……”
平左卫门终于领会到了浓姬话中的含义。“请夫人放心吧!”他拍了拍胸脯。
平左卫门去后不久,城内外就传来人马躁动之声。浓姬静静地倾听着,仿佛雕像一般,纹丝不动。
将军义昭和浅井父子之变,被卷入其中的,必有市姬和她的孩子。人生无常之感,剧烈地撞击着浓姬的胸膛。面前浮现出丈夫的幻影,她无限感慨地呼唤着他。
作为信长的妻子,浓姬的生活注定布满了荆棘,充满了坎坷。父亲当初将她安插在信长身边,要求她伺机除掉信长。嫁到那古野城后,她时刻警告自己不要爱上信长,但最后还是爱上了。在人为与自然、自然与人为的轮回中,一个女人,最幸福的莫过于爱上自己的丈夫……她最终领悟了这一点。信长在经历了同样的心路历程后,也爱上了妻子浓姬。
但上天却没有给予浓姬足够的恩惠,赐她一个孩子。于是出现了阿类、奈奈、深雪,与她争夺信长之情。作为一个女人,她是多么忧伤、孤独……更有甚者,二个侧室相续生下了孩子。浓姬内心深处的痛苦,在那时达到了顶点。
看到信长的长女德姬,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紧接着,奇妙丸信忠、茶筅丸信雄、三七丸信孝陆续出生。这些孩子的出世让侧室们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也使得浓姬深感自己如同即将燃尽的烛台,孤寂而无助。在那时,浓姬若稍有差池,早已无立锥之地了。但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妒忌心,与其和她们争宠,还不如高高在上安抚她们。
岂可让自己落到和这些女人争风吃醋的地步!这种心理,激励着浓姬和信长一起迅速成长。
如今德姬在德川家,信雄在北岛家,信孝在神户家,都已离开了父亲,只有长子信忠留在岐阜城。孩子们都十分尊重浓姬。浓姬想,无论作为妻子、女人,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她都没有输。凝视着院里的梨花,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浓姬眼前。半晌,她才猛地起身,径向本城走去。
佯攻小谷城,实则准备据城一战。此举实为迷惑将军义昭和浅井父子,但在乱世,她还是不能轻易让嗣子信忠出城。过去的奇妙丸——现在的信忠,已经十四岁,举行过元服仪式了。
浓姬穿过千叠台,径向大厅走去。信忠已经披挂整齐,坐在大厅正面,严肃地环顾四周。看到浓姬,他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
“信忠,你很威武!”浓姬大步走到旁边坐下,“无论你父亲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乱了方寸。胜败乃兵家常事。”
“嗯!”信忠使劲点点头。
留守重臣纷纷聚到信忠周围。织田信包派使者飞速前往泷川一益和川尻肥前守处。生驹八右卫门和福富平左卫门则派人四处散布传言:“岐阜军要去攻打小谷城!”如果这些传言能让浅井军一分为二,无疑会减轻信长的压力。
号角吹响了。听着号声,浓姬不禁嫣然一笑。看过人生太多的悲欢离合,她祈祷信长平安无事,也期望能够完美地终结自己的生涯。杀人者终会被人杀,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问题是以何等的心境去面对被杀这一现实。
浓姬感觉自己和信长之间已无任何隔膜。她是信长的一部分,信长也是她的一部分。无论有无孩子,“信长夫妇”让她体味到二体合一的感觉。
不出所料,号角一响,内庭顿时騷动起来。侧室们虽然和信长生下了孩子,却并未将生命与信长相融合。她们不解信长的雄心壮志,对眼前的行动感到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