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八十八
元龟元年,春。
耀眼的陽光洒满了走廊和庭院,布谷鸟的叫声时近时远。
织田信长穿戴得格外整齐,端坐于卧房。送往伊势各神社的安抚状上,都由他亲自盖上“天下布武”的大印。木下秀吉——曾经的那只“猴子”表情有些骇人,在一旁微微地笑着。
信长已不再是以前的信长,他平定了近畿和伊势地区,正如他的大印“天下布武”所宣称的那样强大、威严。而秀吉亦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藤吉郎。经过数次大会战,凭借他杰出的才能和表现,秀吉步步高升,如今已在今滨地区领有三万石俸禄。
“家康还好吗?”信长问。
秀吉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呵呵笑了。
“古怪的家伙,笑什么?”
“主公在二十二三岁时考虑的事,家康现在似乎也在考虑。”
“你所指为何?”
“繁衍后代之事啊。”
“哈哈哈。原来是他染指侍女之事呀。对了,家康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九岁。他比您小八岁。”
“二十九岁,稍微晚了些。”信长不再言语,继续盖着印章。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问道:“结果如何?”
“此事不像打仗,可速战速决;更非攻城略地,可立刻溃决如堤。”
“你恐不知其中原因,可以将那理解为上天对他违背我信长的惩罚。”
“不,他哪敢违背您。总是有女人前去游说,大概不久就会——”秀吉其实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当初他背着信长,排除了众人的阻碍,神不知鬼不觉娶了足轻武士头领藤井又右卫门之女八重。
想起当时情景,信长至今为秀吉的才能折服。猴子明知直接向又右卫门挑明定会遭到拒绝,便央求好友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先收八重为妾。
藤井又右卫门一听,又惊又喜。对方出身名门,又刚被信长提升为统领七田町的大将。
“前田大人,您在说笑?”
“你看我像在说笑吗?”
“在下明白了。我一定会说服八重,一定……”藤井痛快地应了下来,但早已和藤吉郎私订终身的八重却毫不领情。“前田大人已经有了贤惠、聪明、美名远扬的阿松夫人。请您坚决拒绝这门婚事。”
听到女儿的话,又右卫门不禁脸色发青。一看他神色异常,利家就催*得更紧。如此一来,能够从中调解的,只能是又右卫门以前的部下、当时的厨监木下藤吉郎。
猴子听到藤井又右卫门向他拜托此事,在厨下锅台旁装模作样地双手交握。
“你和前田大人是至交,能否替我向他道歉。八重死也不从呀。”
“啊呀,那可不好办。这本是桩不错的婚事,大概她是因为害羞,你再去问问。”
又右卫门只得颓然回去,但得到的答复仍然如前。
其间,藤吉郎则又跑到利家处,央求他“请再催*一次”。于是在又右卫门劝说八重时,使者到了。“前田又左大人再无面目见人。即使刀兵相见,也要娶八重为妾。”又右卫门听到使者的话,不禁起了切腹的念头。
正在此时,猴子前来拜访。“怎么样,她回心转意了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老实的又右卫门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没办法。前田大人暴跳如雷,我准备切腹谢罪。”
“什么,切腹……那可不是个好办法。你不如说你女儿已私下与人定下终,然后向他道歉。”
“那不行,不能撒谎。前田大人是个明察秋毫之人。”
“但也别无他法了。不如这样,他若问那个人是谁,你就说是在下。之后的事,由在下来应付就是了。”
“你?你可是当真的?”
“不管认真与否,也别无他法。”
又右卫门只得再次去拜访利家,利家当然不会相信。“嗯?原来她已经与人私订终身?那就没有办法了。但为慎重起见,我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是木下藤吉郎。”他真担心利家会大光其火。
“什么?猴子?不是开玩笑吧?”
“是……是。我也非常意外……”又右卫门不由吞吞吐吐。
“我又左也是堂堂武士,罢罢,我也不强人所难。就让我来做八重和猴子的证婚人吧。你有意见吗?”
一切都在猴子的预料和掌握之中。又右卫门根本无力提出抗议,只能心事重重地回来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前田又左都不愿意嫁的八重,又怎么可能答应嫁给猴子……然而当又右卫门忧心仲忡道出事情原委,八重却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这猴子,不但会作战,对待女人也有一套,不可小觑啊!”信长得知这一切,不禁捧腹大笑。
“你和家康谈话时,斥退众人了吗?”信长盖完印章,对秀吉道。
“当然屏退了……”秀吉环顾了一眼四周,才继续道,“老臣们都认为,此次进京实为讨伐朝仓。”
“有人发现这一点了?”
“是。大多数人都已意识到了。”
“那么,是箭在弦上了。你现在做了些什么?”
“在下在滨松至冈崎沿途安排了二十三个小商贩,让他们散布谣言。”
“什么谣言?”
“我让他们四处宣扬:京城今年春天将很热闹,二条城烧毁后,将军的府邸落成,皇宫建设也在进行之申。三河守将进京去赏樱花。”
“赏花之行当然甚是隆重。”
“是。要让百姓相信,三河、伊势、尾张、美浓、近江地区,已是一派太平气象。这是因为天下布武的荫庇。”
信长不禁皱起眉头,训斥道:“休要吹捧!这不像是你的习性。但离进京赏樱花的日子不远了。不,我们应该让它早早到来。”说到这里,信长吐了口气。
足利义昭被拥为征夷大将军后,信长开始转战伊势,让次子信雄领受伊势国司北畠具教的家业,三子信孝继承神户家。顺利平定这两个地区后,信长前去参拜了山田的大神官,“天下布武”的印章就是那时定制的。
皇宫的衰败自不待言,就是大神宫,也破落不堪。如果任由民心涣散,无论多么强大的武力,也不能平息乱世——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信长才在定制“天下布武”印章的同时,开始修复皇宫。考虑到黎民百姓的困苦,此事不能C之过急,信长命岛田弥右卫门和朝山日乘负责修复事宜,在两三年内完成。
实际上,皇宫比信长想象中更加衰落。宫墙崩坏,四周围着竹篱和蔷薇。正亲町天皇和皇太子诚仁亲王带着两位公主、五个女官,不到十个人,住在破败的皇宫里。其实天皇还有两个女儿,但因为无处可栖身而让她们住进寺院。据说经常有百姓家的孩子从崩塌的围墙钻进皇宫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影,只有一些葫芦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信长的勤皇之心受到其父信秀的影响,但也和现实中的衰败之景不无关系。怎能让这种景象继续下去?无论翻到历史的哪一页,都会清楚地发现:皇室的衰败和天下的衰败是紧密相关的。首先要正本清源!
正因为了解信长的抱负和志向,秀吉更能捕捉到信长那一声长叹隐藏的意义。
“眼下有碍赏花之行的是越前,要首先进攻那里。”
“是。我让人散布传言:此次进京,是为了收集古物茶器,而且会不吝钱财。”
“收集茶器?”信长苦笑。足利义昭在信长支持下成为征夷大将军后,立刻推荐信长为副。他却坚拒了。如果他成为副将军,越前的朝仓义景绝对不会服气。义景也希望通过支持流亡中的义昭,为日后谋些好处。作为斯波氏之守,他的出身比信长高贵。
“那个浑蛋看不清时势。”
“你是说义景?”
“嗯。如果体谅您坚辞副将军封号之心,他就该迅速进京才是。”秀吉笑道。
信长仍然紧皱眉头,撇了撇嘴。“你大概还没猜中义景的心思。他以为我和将军最近势必发生冲突,才故意不进京。”
“正是。一旦产生冲突,将军显然会去越前寻求义景的支持。那时,义景就能以拥护将军为名与您一战,但这正是他没有看清情势的表现。”
信长打量了一眼秀吉,道:“猴子,我们到院中走走。”
含苞欲放的樱花上,洒满春天的陽光。出了庭院,信长立刻登上假山的亭子。那里视野开阔,城内景象一目了然,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家康进京之事可以确定吗?”
“千真万确。”
“武田已不必担心,伊势也已平定……”信长自言自语地掰着手指头,“猴子,你认为征讨朝仓最应注意什么?”
“攻进北陆时,万一浅井……”秀吉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信长凝视着天空。猴子又道:“本愿寺虽和比睿山有来往,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防备浅井的偷袭。”
信长半晌无语,然后咧嘴笑了。信长的幼妹——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市姬嫁给了浅井长政。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儿,信长也一直在尽力关照他们。浅井会和朝仓勾结起来,偷袭织田氏吗?
“还有呢?”
秀吉笑着施了一礼,道:“在下认为,不必从岐阜城带去过多兵力,而应当设法在途中募集壮丁……”
“在途中?你的想法是……”信长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此次进攻朝仓,他最忧心的就是军队的调度。既已让人四处宣扬此次进京的目的,是为了检查皇宫修复工程的进展和搜集茶器,那就不便领大军前去。
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人察觉此意。因此,应该悄悄进京和家康汇合,等到北陆地区的积雪融化,趁其不备,一举击溃朝仓。此计如能成功,那么秀吉担心的浅井和朝仓家的勾结之事也就不成了。因此,如何巧妙地调兵遣将,一直让信长头疼不已。秀吉看透了信长的心思和苦闷,于是提出在中途召募兵力。
“说说看,究竟该如何做?”信长催促道。秀吉展颜一笑道:“您从小就很喜欢相扑吧?”
“这和你的办法有何关系?”
“当然有。主公,您为近畿和伊势地区带来了太平,因此可借庆祝太平为名,在中途举行相扑表演。”
“哦。”
“如此一来,那些怀有一技之长的浪人,定会蜂拥前来。您可以从中挑选有器量、武艺高强的……”
信长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到底是猴子!”
“地点就定在近江的常乐寺吧。立刻通告天下,让那些浪人早早知道;然后假装送运奖品,暗中送去兵器、粮草;接下来就可以欣赏相扑之名,带领亲信过去了。”
“明白了,我明白了,猴子。”
“您挑剩下的浪人,再由我们去接收。那些刚被选中的武士定会争先恐后杀敌立功,而老兵也会毫不示弱。如此一来,北陆之战必已……”
信长听到这里,忽然仰望着天空,放声大笑。他斥责人时声音洪亮,笑起来也令人心惊,吓得周围松树梢上的小鸟扑腾腾飞跑了。“哈哈哈,一边欣赏相扑比赛,一边进京赏花。好主意!哈哈哈!”
谈话结束,信长立刻下令在尾张、美浓和近江一带举行相扑比赛。赛事的主持是颇有威望的不濑藏春庵。
二月二十五,信长一行悄悄从岐阜城出发了。次日,他们进入了常乐寺。二十七、二十八两日,从各地赶来的浪人逐渐聚集过来,整个常乐寺热闹不已。
“听说优者可以被选人伍,这可比得到奖品强多了。”
“无论如何,我要让信长公注意到我。”
大力士们窃窃私语着。
“就要天下太平了。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的确,织田大人乃是洪福齐天之人。”
男女老少议论纷纷。信长耳中听着这些话,悠然自得地在众人中游走。必须时刻倾听百姓的声音——这是信长一贯坚持的为政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