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八十四
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
“请让我陪伴在信长左右!”政秀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乱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喷,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伴随在信长身边的祈愿,政秀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您还没有醒吗?奉公的时间到了。”次日早上,长男监物在门外叫道。他身着黑衣,准备前去参加万松寺的法会。久久没有回音,监物悄悄拉开隔扇,蓦地,他瘫倒在地。“五郎右卫!甚左!父亲……父亲他……”他想喊,但是却发不出声来。
“父亲肯定疯了……为什么要自杀?”他喃喃道。
五郎右卫门飞跑过来。甚左也奔来。但是,监物不让弟弟们碰父亲的尸体,他畏惧信长,紧张地喊道:“甚左!”
“在。”
“你即刻向主公禀报,问他是否要前来验尸。你告诉他,父亲疯乱自杀了。绝不要将父亲昨日询问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面色苍白的甚左立刻向马厩跑去。
不到半个时辰,信长便赶到了平手政秀府上。他似乎正打算郑重地去参加法会,衣着并不如平日那般凌乱。五郎右卫门和监物引着信长来到政秀的卧房。信长一看到政秀,眼睛顿时如同要爆裂一般,厉声喊道:“监物!”
“在。”
“你说你父亲乃疯乱自杀?”
“是。在下想……不会有其他原因。父亲无时无刻不把主公的恩情铭记于心,亦从未犯错,不曾想……”
“混账!”信长呵斥道,“这像是疯乱自杀吗?”他突然打住,抢上前去,双手抱起了政秀的尸体。信长的手和衣服上沾满血迹,但他毫不在意,慢慢掰开政秀那紧紧握住短刀的右手。
“主公,这种事情还是我们来做吧。”五郎右卫门慌忙移到信长身边,信长粗暴地瞪他一眼,亲自将政秀松开的右手握成拳头。监物和甚左跪伏在旁,惶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认为,若不说父亲是疯乱自杀,粗暴的信长也许会暴跳如雷地除去他们的武籍,将兄弟几个赶出织田氏。
信长静静地将尸体面朝上平放在地板上,猛地起身,大喝一声:“上香!”甚左慌慌张张点着了香烛。“监物,花!”信长又喝道。看到信长并未双手合十,也无惩处他们的意思,监物一边摆放祭花,一边道:“主公恕罪。”信长尖锐地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开口训斥。甚左好像想起了什么,向前挪了挪。信长依然站在那里,视线并没有从政秀身上移开,道:“五郎右卫门。”
“在。”
“拿遗书来!”
“遗书?”
“混账!案上!”
“哦?”
监物惊恐地向书案看去。
信长大为惊讶,兄弟三人居然都不知父亲为何自杀!他不禁替师父感到悲哀。当五郎右卫门看到桌上确有一封书函,顿时面色惨白。外面赫然写着“谏书”二字。“糊涂透顶的父亲,居然要向这个粗暴的新主进谏,岂不是火上浇油?这家怎能不完蛋?”想到这里,五郎右卫门的双手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长瞥了一眼政秀的遗书,向五郎右卫门努了努下巴,严厉道:“你,读!”
五郎右卫门颤声念着父亲政秀的遗书。
他为了让信长感觉这是一封措辞温和的遗书,故意声音柔和。然而事实上,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政秀的谏言可谓琐细人微,如同在叮嘱自己的儿子:不可狂妄,不可咬指甲,不可随便开口骂人,人喜则喜,人忧则忧……每一条都令五郎右卫门心惊胆战,生怕暴风雨降临。
然而信长一言未发,只是昂着头,闭着眼,仿佛在沉思。五郎右卫门读完,将遗书收起,信长仍毫无动静。良久,他才睁开眼。看到小心翼翼捧着遗书、瑟瑟发抖地站在面前的五郎右卫门,信长怒喝一声“浑蛋”一把夺过遗书,放入口袋之中。“浑蛋”二字究竟是在斥责五郎右卫门,还是在责怪政秀?三人一头雾水。
“你们今日都不用去奉公,可听见了?”
“是。”三人恭敬地伏在地上。
信长本来想说——不许提疯乱自杀云云,只将你们的父亲厚葬便是,但终究没能说出口。监物三兄弟不懂政秀所为,多说亦无用。
信长走出平手政秀的府邸,叹息连连,猛地扬起了马鞭。前田犬千代紧紧跟在马后。信长似乎忘记了犬千代的存在,拍马朝庄内川大堤方向狂奔而去。
当犬千代赶上时,信长早已将马扔在堤下的草地上,怔怔地站在清澈见底的庄内川中,仰面朝天。他知道,信长常常如此强忍悲痛,以免泪出。信长悲伤之时总喜欢仰望长空,或者说,是藐视苍穹?
“混账师父……”信长自言自语道,“混账……你是要我信长从此以后孤身奋战吗……还是要我变得更坚强?可怜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潸然泪下。
“师父!”信长狂呼一声,死命踢打河水,“这是信长呈给师父的水,喝吧!”溅起的河水如珍珠般四散开来,湿了信长的头发。他此时已变成一个任性的孩童,“喝吧!这河水,是我最后的供奉……喝吧!”他狂乱地击打着河水,放声痛哭,双手在河水中疯狂搅动。“师父!织田信长总有一天会建一座寺庙来供奉您。在那之前,您就待在地狱中吧!”
犬千代将信长的马拴在繁花盛开的樱树上,静静等待他平静下来。
此时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骏府,邸处三株樱花树正开得热闹。树下,竹千代手持木剑,与一个浪人对峙着。这已是到骏府后的第三个年头,十一岁的竹千代如今长得与先时判若两人。
“你劲头不足!”浪人大吼一声。
“你说什么!”竹千代满头是汗,在陽光下熠熠生辉。他变换了姿势,木剑呼呼生风,突然刺向对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挡住斜刺过来的木剑。他并不是故意输给竹千代的。他领略了竹千代的实力后,突然斥责道:“等等!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是你说不够劲儿,我才拼命刺过来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说你不够劲儿,是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发下击败了您,您该没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还是大将?”
“我……是大将。”
“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没有气度。”
“什么?”
“若敌人稍一激你,你便恼羞成怒猛冲蛮打,是小卒之举匹夫之勇。大将绝不会为挑衅和贬抑所动。”
“哦?”
“不可因对方的挑拨而轻举妄动,否则将不能冷静地指挥大军。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冲过去。
肩膀被击中的竹千代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偷袭的家伙!”
“掉以轻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绝不可轻言主动进攻。但对方发起攻击,就必须漂亮地予以反击。但又需在击退敌人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攻击对方,也不要被对方击中。这才是大将之剑。明白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又挥动木剑。木剑在竹千代头顶呼呼作响,竹千代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P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剑早已飞了出去。“如果这样,你将死在剑下。这样的大将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战场上,你的阵地就要被敌人夺走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再来!”
这个浪人便是春天从九州赶过来的奥山传心。奥山传心经常用他那顽童般戏谑的话语教竹千代。时下的剑术尚未拥有“礼”的深厚内蕴,而以实用为主,用剑的最终目的,便是通过口、手、心和体力的全面配合,击倒敌手。但奥山传心对此却不屑一顾,坚持严格区分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另外,在陪竹千代练剑的时候,他总是如孩子般愉快而兴奋。
“为什么呢?”他时常自问,却找不到原因。
这个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让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激动。当他叮嘱竹千代不可慌张时,竹千代便会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得让他不可思议;而当他提醒竹千代不够精神时,对方立刻便会变成一只凶猛的豹子。若说这少年性格过于温和,反应太过迟缓,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于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此必人中龙凤!”奥山侍心道。这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会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学会很多东西。
今日,奥山传心依然表现出孩童般的顽皮。当然,他根本没有当真用木剑击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过不时摆个架势,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而已。
“怎么样?这样就成了剑下鬼。”他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瘫倒,嘴唇搐动着。
“哈哈哈!”奥山传心放声笑道:“多么窝囊的大将!真的大将,即使倒在了敌人剑下,仍不能停止战斗。否则……”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到竹千代头上,就在此时,他脑后突然被击中。原来竹千代从他腋下穿过,漂亮地“反击”了他。
“哎哟。”奥山传心不禁举起手中的木剑。
“哈哈哈!”竹千代开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条桥是如何战胜辩庆的吗?”
“什么?”
“那个故事说,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败成年人。哈哈哈,这里也有一个辩庆输给我了。”竹千代乐呵呵地说。
奥山传心变得严肃起来——自己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将可能无法教授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严肃点!”奥山传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现在练习刺杀。反击训练放到后面。刺杀五百个回合!开始!”
竹千代顺从地点点头,摆好驾势,挥起木剑向作为靶子的樱花树干砍去,随后收身回来,再次做出击杀的姿势。
不知何时,竹千代的祖母华陽院夫人,也即现今的源应尼已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竹千代习武的身影。奥山传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现任今川氏属官总奉行的伊贺守鸟居忠吉带着儿子元忠,从大家魂牵梦萦的冈崎城来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平素总把“信”字挂在嘴边并奉为家族传统,对近臣、侍卫一向爱护有加的竹千代,却对千里迢迢赶来做贴身侍童的元忠十分无礼,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对他拳脚相向。
元忠长竹千代三岁,今年正好十四岁。当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只伯劳当老鹰玩弄,便说了一句:“鹰有鹰的好处,伯劳有伯劳的优点吧。”竹千代顿时满脸通红,显然是被激怒了。“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脚,对着元忠踢了过去。元忠惊恐地从走廊跳到院中,满脸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向元忠头土砸去。
这一幕令源应尼无比难过。鸟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实保护者,若没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无法在骏府平静地生活。竹千代对忠吉的忠诚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时常心怀感激,但为何对忠吉的孩子却如此粗暴无礼呢?源应尼无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