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五十六 公开恋情

一个装酒的大木桶掉在当街砸碎了。WW·这个事故是在从大车上往下卸桶的时候发生的;酒桶从车上颠下来,轱辘了一下,桶箍都松开了。酒桶正好轱辘到酒铺门前那些石头上,像核桃壳一样碰碎了。

附近一带忙活着的人也不忙活了,闲呆着的也不闲呆了,所有人都涌到这地方来喝酒。街上的石头高低不平,棱角不齐,东倒西歪地铺着,让人觉着是故意弄成这样,好把所有踏在上面的活物拐瘸。这些石头把酒圈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周围,依水洼的大小而定,挨挨挤挤地围着一伙伙、一堆堆的人。一些男人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捧着呷酒,或是乘酒还没有全从指缝中间流下去的时候,帮着从他们肩膀上伸过头来的女人呷酒。另外一些人,有男有女,用破破烂烂的土陶杯子舀,甚至用女人头上摘下来的头巾蘸,然后往小孩子们的嘴里挤;有些人看到酒流走了,就堆起一道小土岗把酒挡住;有些人按照高处窗口上旁观者的指点左突右撞,把刚开始朝另一些方向流的一小股一小股酒截住;有些人则一个劲儿在那些让酒泡湿了、染上了酒渣颜色的木桶碎片上面舔,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嚼那些让酒沤得烂糟糟、湿漉漉的木桶片。这里没有排水沟让酒流走,但却不仅所有的酒都被舀得精光,而且就是烂泥也连同那些酒一起被收拾干净了,所以如果说大街上来过一个清道夫,即使是个熟悉这条大街底细的人,对此奇迹也会信以为真。·

在这个抢酒喝的游戏继续进行当中,街上响彻了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大笑逗乐的喧哗。这种消遣并不算怎么粗俗野蛮,倒是非常滑稽有趣。其中包含着一种特别的亲善友爱,一种明显可见的人人都想和他人打交道的意愿,特别是那些运气更佳或是心情更好的人还因此嬉笑拥抱,彼此祝酒,相互握手,甚至十几个人手拉手地跳起舞来。等到酒已精光了,那些一度美酒流溢的地方都让手指头耙成横七竖八的方格子,这些表演就消失了,正像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那个男人,刚才把锯扔在了他正锯着的木柴中间,这时又锯了起来;刚才那个妇人把一小盆热炭扔在了台阶上,这时又回到了那里;那些赤着胳臂,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的男人,刚才从地窨子里钻出来,出现在冬天的阳光下,现在又躲开钻下去了;幽暗阴郁又笼罩了这个地方,看来,对这种地方,幽暗阴郁比灿烂阳光更加协调自然。

这酒是红葡萄酒,在巴黎圣安东区狭窄街道上洒出来,浸染了那里的地面。这酒也浸染了许多手,许多脸,还有许多赤脚,而且还有许多木屐。那锯木男人手上的红色印在了木头上;那哺育婴儿的妇人把染上红色的旧包头布又缠到头上的时候,把红色印在了额头。那些将酒桶碎片贪婪咀嚼的人,满嘴像老虎吃了活物一样染得通红;一个爱开玩笑的大汉染了个一塌煳涂,大半个脑袋都露在睡帽那高高的帽筒外边,在一堵墙上,用手指蘸了和着泥的酒渣子涂了个字“血”。

总有那么一天,那种酒也要流到铺路石上,那种酒也要把那里很多东西染红。

倏忽即逝的一缕微光曾将圣安东圣颜上的乌云驱走,如今,乌云重又笼罩了圣安东区。这里黑暗浓重寒冷、肮脏、疾病、愚昧、贫困,就是侍奉这位圣者的老爷,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华族贵胄,而那最后一位尤为显赫。

一个民族,曾经令人毛骨悚然地在磨盘上磨来磨去,受尽折磨,这当然不是寓言中那个把人磨得返老还童的磨盘,他们当中各式各样的人在各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在每个门口进进出出,从每扇窗口窥伺张望,在每件让风吹得飘来荡去的破袍子片里心神不定。那把他们折腾得精疲力竭的磨盘,是把青年磨老的磨盘;孩子们面目苍老,声音悲怆;在他们身上,在他们苍老的脸上,在每一道岁月犁出的旧纹新皱里,都是“饥饿”的标记,到处都是“饥饿”横行。“饥饿”给赶出了高楼大厦,钻进挂在竿子和绳子上的破衣烂衫;“饥饿”同草秸、破布、木片、纸屑一起把这些衣衫补缀起来;“饥饿”附在那锯木人锯子下面的每一块小小的木柴上;“饥饿”从断了炊烟的烟囱上目不转睛地俯视,沿着污秽的街道起步,那里的垃圾堆中,没有一点可以充饥的残渣余屑。“饥饿”镌刻在面包铺的货架上,写在它那货存匮乏的每一小块发霉变坏的面包上;在腊味铺里,写在每一份专供出售的死狗肉制品上。“饥饿”这副枯骨架子在滚筒里的炒栗子中间吱嘎作响;“饥饿”碾成了颗粒粉末,撒在每一小盘仅用难得的几滴油煎过的带皮土豆片里。

它在一切与它鱼水相得的地方流连不去。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充满罪过和恶臭,与其他一些狭窄弯曲的街道纵横交错,到处都是穿着破衣烂衫,戴着睡帽的人群,并且到处都是破衣烂衫和睡帽的臭味,而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以阴凄凄的眼光看着这些面带病容的人。即使在走投无路的神色中,也还有一种困兽犹斗的想法。尽管他们无精打采,羸弱不堪,他们当中仍然不乏冒火的眼睛,不乏紧闭得发白的寡言罕语的双唇,也不乏拧成像是他们就要引颈自受或使人受刑的绞索似的眉头。商业招牌全都是表示“匮乏”的丑恶图画。屠夫肉商涂抹的只是瘦骨嶙峋的带骨肉;面包师傅涂抹的是粗粝不堪的一点儿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