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剑客无剑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觉夏深。
这一日正午已过,骄阳依然似火。街头行人两三,一改往常的喧哗。
树梢上蝉声时起时落,店铺里杯盏声若隐若现,似乎又为这天地间平添几分寂寞。
云来客栈坐落街边,二楼沿街窗户四开。从街上放眼望去,只剩一桌客人。
此乃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其间两人正喝得酣热,另外一人此刻却握着酒杯发呆。
这个发呆的少年剑眉星目,英俊中透着一丝秀气,眉目间却有股与年龄并不相符的孤独。
他喜欢发呆,往往热衷自由的人都喜欢发呆,因为人的躯体很容易被限制,思绪和精神却可以在发呆的时候肆意驰骋。
片刻,两个推杯换盏的少年几乎齐声道:“隋心,又神游了?快些干了这杯酒!”
只见声音略高的少年身材魁伟,堂堂一张国字脸,英气逼人,不过他却有个很简单的名字:牛二。
相反,另一名少年身修体长,细眉薄唇,面如冠玉,面相中隐现一股富贵气。
此时,这名玉面少年又笑道:“隋心,还不干了这杯,我叶蓝川究竟是请你来喝酒,还是请你来思春的?”
显然他们口中的“隋心”,便是方才兀自发呆的少年。
而他们三人正是江南武林近五年才崛起的驭剑门门下的师兄弟。
“驭剑门”,现如今江湖上不知道这三个字的人简直和五年前知道的人一样多,因为五年前它还未创立。驭剑门崛起之快速,壮大之迅猛,近五十年江湖上的确没有门派出其右。
不过这三个少年只是新近才加入驭剑门的,他们甚至还没见过本门的始创人:江湖中最闻名的“六把剑”中最年轻的耿小刀和“六剑”中身法最灵动、剑招最飘逸的柳逍。
不错,驭剑门正是“六剑”中的两人联手创立,前所未有,所以它才有资本快速崛起,才有能力迅猛壮大。
话再说回眼前,
又过了一晌,酒壶里的酒已不多。
三个少年虽说喝得不甚多,但显然已经略有醉意。
论江湖经验,他们不算太丰富,论酒量,他们也不过是初出茅庐。
此时,牛二将酒壶提起掂了掂,将三人的酒杯依次斟满,又抬手招呼店里伙计道:“掌柜的,再拿一壶酒来,要上好的女儿红。”
叶蓝川笑了笑,道:“看来牛子今天非要将我布袋里的银子花个干净不可。”
隋心举杯道:“不用担心,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牛二也哈哈一笑:“两位哥哥,你我兄弟三人打九岁开始就一同练剑,现如今又一起入了驭剑门,还跟随同一个堂主,这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
叶蓝川不等他说完,抢道:“打住打住!我认栽还不行么,谁叫我叶蓝川比你俩都年长,自然就是吃亏的命。”
牛二话锋一转道:“蓝川,你可当真打听得当?堂主确是已经下山远行?若是喝酒回去被他逮个现行可就麻烦了。”
隋心道:“错不了,不只是咱们堂主,余下的三大堂主除了清风堂聂长风其他两位也一同去了。三大堂主同时出马,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叶蓝川悠悠地道:“凭我们的资历,门派里的大事可轮不到我们操心。”
牛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声道:“什么狗屁资历,论剑术我们俩暂且不说,咱们整个近水堂除了堂主,恐怕还没有人是老隋的对手。”
叶蓝川道:“隋心打小就是我们三个里面剑最快的,依我看咱们堂主也不一定是老隋的对手。”
他用手拍了拍随心的肩膀:“兄弟,咱们近水堂堂主的位子早晚都会是你的。”
隋心一笑,道:“两位又取笑我是不是,堂主我可不当,还有什么比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喝酒来得更好。”
年轻人总是如此,再谦逊的少年酒醉之后也难免不吹嘘,他们不一定吹捧自己,有时候吹捧最好的朋友比吹捧自己更有满足感。最要好的朋友都这么厉害,自己当然也差不到哪儿去。况且吹捧别人比吹捧自己更容易被其他人接受,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隋心的剑的确很快、很准,近十年来叶蓝川和牛二几乎没有赢过他。
除此之外,少年们喝了酒还少不了谈女人。
他们自然也不例外,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句,从家乡齐阳城内那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伊始再到现如今长相平庸的同门师姐妹,不知不觉中日头已是落了些许,空气中的燥热也缓和了不少。
不过放眼楼下,街上行人依旧寥寥数个,只是宽宽的道路中央不知何时多了几条嬉戏的狗。
一共六只,五小一大。小狗花色不一,走路尚且不稳,俨然还未足月,正在大狗的周遭撒着欢儿玩耍着一颗藤球,而大狗时而嗅嗅这只,时而舔舔那只,忙的不亦乐乎。
隋心顺着几声犬吠往街上望去,似乎也被这母子嬉戏的画面吸引了。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远在家乡的母亲,那个善良又温柔、平凡又伟大,而且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女人。
但是很快他的思绪就被长街一端由远及近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拉回现实。
三人同时望去,只见马蹄声疾,马更疾。不过刹那功夫,已在十丈之内。
来的是三匹马,马上各有一个男人。两匹铁青色的马并肩在前,一匹枣红马拖后。马上三人皆着黑衣,黑色紧身衣,唯一一处不同是枣红马上这人还有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透着不屑甚至轻蔑的眼睛。
此外,还有杀气。
对,杀气,一股原本强烈但被刻意压制的杀气,普通人感觉不到,一般的江湖客可能也感觉不到。可是,隋心、叶蓝川、牛二,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的江湖客。
只听叶蓝川小声道:“马是好马,人却不是善茬,可惜了这几只小狗崽儿。”
当真可惜,马仍在疾驰,行人早已避让,五只幼犬哪里觉察到危险已至,仍然自顾自地在街道中央耍着那颗藤球。
但是它们的母亲显然意识到了逼近的死神,可一时又无法衔走五个孩子,只能护在幼崽儿们的身前,朝奔驰而来的三匹烈马发出撕心的狂吠。
动物的母爱同样让人动容!
不过,马的主人很傲气,马同样傲气。他们怎会在意这几只小小的犬,又怎会可怜它们只不过是刚刚来到这世上。
马蹄已至!
可有人在意!
两道白光在空中划过,已经划过。
只见两匹铁青色的马骤然驻蹄,长嘶一声,仿佛受到了惊吓,但是由于方才奔跑得太快,余力难消,眼看就要人仰马翻。
不过好在马背上还有人,不一般的人。这两人身材迥异动作却出奇的一致,脚下稍一松,左手猛地一扥缰绳,仅凭上肢的力量就硬生生地将失掉的重心找了回来。随即两匹马前蹄腾空,又是一声长嘶,再看时已是稳稳地驻在了街道中央,距离那母犬尚且不足一丈。
而那两个黑衣人早已翻身下马,右手都已握住了背上斜挎的长刀的刀柄。动作还是如此的一致,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细看,两人背上的刀似乎也一模一样。
此时两人又同时往后一瞥,枣红色的马也早已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马上的男人一双冷峻的眼睛正注视着街边这间客栈楼上四敞的窗。
“云来客栈”这四字牌匾,仿佛也经不住这突现的肃杀之意,“吱嘎”一声作响。
而这几人前方街面的青石板上此刻静静地躺着两根竹筷。不错,这正是方才隋心手中的一双竹筷!
只听枣红马上这黑衣人喃喃道:“好快的出手,两根竹筷四丈之外毫无偏差地击中狂奔中的两匹马的鼻翼,力道又拿捏得不轻不重,不知这江湖上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话音刚落,只听云来客栈之内传出“咚咚咚咚……”的声响,一个年轻人踏着楼梯便跑了出来。
来人清瘦的脸上泛着一丝酒后的红晕,出了客栈来到三个黑衣人跟前一作揖,微笑着道:“实在抱歉,在下刚才喝多了酒,手脚不听使唤,一不留神儿将手中的筷子扔出了窗外,听闻街上马嘶声才知道扰了三位赶路,遂前来陪个不是,还请几位多多包涵。”
道歉的这人正是隋心,他希望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依他看来,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不管是人还是马都毫发无伤。
不过隋心说完这番道歉的言辞之后,久久未得到回应。他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三人,这才看清三人的貌相。
但见立在两匹铁青色的马旁边的这俩黑衣人中,左边这人身材颇高,和隋心相仿,不过和右边这人相比,竟足足矮了一头有余。立在右边的这个人不仅个头儿高的出奇,身材也异常魁梧。可是偏偏这两人的长相却有八九分相似,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神色中还透着种凶悍。他俩依旧握着背上那把刀的刀柄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等待着身后枣红马上的那人的指令。
而枣红马上这人一双眼睛正盯着隋心,目光里依旧透露着孤傲,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剑鞘乌黑发亮,甚是显眼。
隋心还是微笑着,但他已经感觉到这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就终了了,空气中的肃杀之意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浓。
片刻,枣红马上的这黑衣人终于开口了:“你们俩可见过有这么不小心连筷子都能扔出去的人么?可见过有这种扔法?”
显然他是在问前面的两个黑衣人,不过这两个黑衣人听完脸色变了变,竟一时语塞。说实话这双竹筷来势太快,他俩根本就没看清筷子从何而来,更不用说是出自何人之手,用的又是何种手法了。
枣红马上这人也不等这俩黑衣人回话,伸手从马鞍下方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刀,一扬手,短刀已落在隋心身前的青石板上,然后慢悠悠说道:“拿起刀,杀了路边那几条狗,我饶你的命。”
隋心目光往侧后方一扫,眉头皱了皱,原来那一大五小六只狗尚未走远,还在不远处的街边玩耍。他猜不出这蒙面黑衣人究竟意欲如何,不过这人似乎看出了他飞出的这双竹筷是为了救那几条狗的命。
隋心弯腰捡起地上这柄精致的短刀,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从这嵌着祖母绿的刀鞘上就能看出这是把名贵的刀,用来杀狗岂不太可惜,还是还给阁下吧。”
还未等他走近,前面两个黑衣人已摘下了背后挎着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身前,异口同声道:“我们少爷叫你怎样便怎样,免得丢了性命。”
话音一落,只见两条人影“嗖”地从云来客栈二楼的窗户里窜出,落在了隋心的两侧。落地声音很轻,可以看出这两人都有着不错的轻功。
来的人正是叶蓝川和牛二!二人身上虽然还有酒气,但是手中皆已有剑。
叶蓝川朗声道:“我兄弟既已道歉,几位尚且如此,看来是存心找……”
“茬”字还未说完,剑已出手,牛二的剑也已出手。两柄剑分别直取两个黑衣人握刀的手腕,他们两个显然不想伤人性命,这一击本就是下楼前商议好的。
剑不慢,出手又突然,眼看就要得手。
可是剑光映照之下,隋心的脸色变了。与此同时,两柄剑竟然都已刺空。
不及多想,叶蓝川和牛二又刺出了第二剑,这时他俩感觉虎口一麻,原来这两个黑衣人的刀后发而先至,正面迎上了他俩的剑。刀剑相击,似有火星飞溅。
显然刀劲更猛,就在叶蓝川和牛二觉得手臂发麻的电光火石间,刀又变招。两个黑衣人手腕一转,两柄大刀反向兜出一个圆,再看时刀剑都已静止。
剑依然在叶蓝川和牛二的手中,刀的利刃却停在了叶蓝川和牛二的脖子上,只余半寸。
时间仿佛也伴随着刀剑一起停滞了,甚至连渐渐增多的看热闹的路人的呼吸声也能听得到。
此时叶蓝川的目光不得不落在颈前的这柄刀上:刀柄比普通的刀细长,刀身却很宽也很长,散着青光,临近刀柄处还镂着一个骷髅,没有刀锷!
他失声道:“斩首双刀!”
牛二的脸色也一下变得煞白,道:“你们是陇西双鬼!”
隋心他们三人虽说不久前才离开家乡初入江湖,但是自从九岁跟着师父练剑到现如今听闻江湖上的故事也并不算少,他们知道江湖上没有多少人想遇见这陇西双鬼,更别说是他们几个毛头小子了。
陇西双鬼是什么人?
孪生兄弟,但体型差异颇大,个头儿奇高的反而是老二,名叫姚不归,老大名叫姚不斩。不斩不归,还有那两柄没有刀锷镂着骷髅的斩首大刀,十年前就已经令江湖人毛骨悚然。
那一年,这兄弟俩年方二十六七,还是陇西的捕快。在追捕鸟鼠山马匪的案子里魔性大发,一夜之间血洗了整个马匪山寨,寨子里八十三人全部命丧兄弟二人的斩首刀下。
这八十三人里面有当时论武功已经闻名西北一带的悍匪兄妹金枝子和银枝子,有兄妹麾下在陇西早已恶名昭著的黄沙镇十二刀客,此外还包括金枝子年近七十的老母、一个压寨夫人和四个小妾,甚至还有他未满十岁的三个孩子。无一幸免。
从那之后,便没有了不斩不归两位名捕,只有人们口中比鬼还可怕的“陇西双鬼”。
话说回来,
无论是谁被别人用刀架在咽喉上可能都会感到绝望。
对于叶蓝川和牛二来说,或许他俩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在这座江南城镇之中,脖子上会架上那柄比鬼还恐怖的斩首刀。更何况对手里面还有一个连“陇西双鬼”都得言听计从的男人,
汗珠已经在他俩的额头上沁出。
不过他们二人的眼神里似乎并没有绝望,难道是被这突发的一切吓呆了?
当然不是,因为他俩的身后还有隋心,自始至终一动未动的隋心。
他们两个现在只恨隋心下山的时候为何不带剑,随意妄为、有失体统、不成一名剑客的样子这些都已不要紧,此时要紧的是这种自由散漫也许会要了他们兄弟三人的命。
叶蓝川和牛二这时的想法是一致的:身后这个不带剑的剑客还能不能成为他们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