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节 裹脚女人

抱着马桶,将所有喝进去的“玉露琼浆”吐了个一干二净。他知道他们全都在外面,甚至能想象出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她一定是笑着的,这比看他“又哭又笑”的表演还要过瘾。

洗手台上丢着那一堆沾满菜汤的衣服,他的身上仍然只剩这最后一条内裤。疲惫地靠在墙角,揉着右上腹的位置,他总觉得死神在一步比一步接近他,也许下一刻就会来敲他的门。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像是听见了他心中的声音。他暗自苦笑一声,“进来吧。”他沙哑着嗓子,咯嚓拧开了门锁。

洪儒一闪身钻进了洗手间,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这是仓库给你拿来的新的。”

王立彬接过衣服,醉醺醺的捣鼓了半天,都没弄清楚哪边是头哪边是尾。洪儒见状,忙上前帮他理好了衣服,扶住他的身子,一件件帮他把衣服裤子全部套了上去。费力地忙完这一切,已经满头是汗。

“王董那边已经催了很久了。”洪儒催促道。

“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啊。”王立彬醉醺醺笨手笨脚地系着裤腰带,半天也对不准那个洞眼。

洪儒等不及,上前帮忙系起了腰带,边说:“君怡姐等着跟你合唱什么《陈三五娘》呢,等了一晚上了,结果你…”

“去他娘的《陈三五娘》!”王立彬不知哪来的火气,将那些脏衣服用力扔在地上。不知是为什么,自从他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似乎也特别容易动肝火,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总是会做些失了身份的事情。

洪儒一愣,忙弯下身子捡起那堆脏衣服,“你这是何苦呢,不就是唱一首歌嘛,有什么可以怄气的。”

王立彬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冲过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洪儒捧着那堆脏衣服自嘲:“我要是会唱,我都帮你去唱了。那些什么歌仔戏的,我是真的学不来。”

冷水冲过脸,发热的脑袋似乎冷静了一些,不再那么像要爆炸。王立彬抹了一把脸,睁开迷离的醉眼,沙哑着嗓子:“对不起,我好像喝多了。”

“没关系,等一下我帮你喝。”

王立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们还是快点过去吧。”他神情疲惫,语气急促:“时间久了,我怕王健柏那狗东西又趁我们不在溜到华哥房间去了。现在我可不想让他进任何一间客人的房,万一他比我跟客人混得还熟了,到时候就由不得我们了。”他望了洪儒一眼,“在夜总会里,客人才是真正的上帝,紧握住上帝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就算杨洪伟想要拿我们怎么样,他也得看看那些‘上帝’的面子。王健柏总会削尖脑袋找准一切机会去跟客人接触,现在你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尽量拉拢好这些‘上帝’;第二,尽量阻止王健柏去拉拢‘上帝’,就这么简单。”他醉眼迷离,却不忘冷笑一声,“就算我哪天真的死了,王健柏也别想坐上这个位置。就算这个位置是个傀儡总经理,那他也一定得是个更加傀儡的副总。”

洪儒忙安慰道:“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你怎么会死。”

王立彬摇摇头,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许所有人的命运真的是‘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吧!我真的老了,打拼不动了,接下来就该是你们年轻人的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捶了捶发痛的脑袋,催促道:“我们还是快点过去吧。”

洪儒会意,点点头,拧开了洗手间的门把手。

……

贫民窟里。

低矮的天花板上,时常有墙皮剥落下来,角落里隐约有淡淡的霉味——这已经比先前那处贫民窟的霉味淡多了。相比先前那个两百块的屋子,说这里既宽敞又明亮一点也不过分。至少,它还有个大大的窗户,虽然是朝着北面过道,始终不能打开的,但起码算得上一个“窗”,而不像先前那个屋子的窗户,又高又小,几乎只是接近天花板的一个洞,让人感觉始终住在地牢里头。

林小安坐在破旧的小凳上,与远在上河的刘丽珍通着电话。她仍旧没有用左手拿话筒,如今快要五个月过去了,即便她已经渐渐恢复了听力,可也已经习惯了用右耳听东西,接电话的时候也习惯性用了右手。

“羊羊,还好吗?这么长时间都没看你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

“呃…妈,我刚来下江,还比较忙,也不敢松懈下来,所以一直没能腾出什么时间,连业余时间都很少…”她只好这样解释。她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妈知道她耳朵聋过那么久一段时间。

“唉,我看你去了下江也挺久的了,感觉你总是稳定不下来,一直担心你,你又从来不来电话。唉,羊羊,你就算再忙,好歹也要打个电话吧,就算只是嗯两声,让我知道你现在还好好的,那也好。要不然,你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连你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心里没个底,慌啊!”

“对不起啊,妈,是我疏忽了,以后不会了。”她忙找了个借口:“以后我就不忙了,可以三天两头给你打电话了。”

“你也别浪费电话费,长途贵得很哪。哎,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打长途电话,心疼得很,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生怕打电话的时候想不起来,又要耽误多几秒的时间去想,几秒钟就是钱哪…”刘丽珍回忆起往事,脸上浮现起笑容,“呵呵,后来啊,我经常打长途电话,一直都是这样,把所有要说的都记在本子上,就这样,积少成多,估计也省了不少钱呢。”

林小安听得不由得笑了,开玩笑道:“你这是在跟谁打呢?”

电话那头却突然沉默了,隐约传来浅浅的叹息声。刘丽珍很快便岔开了话题:“羊羊,你在下江这么久,有没有遇上什么适合的男人?”

林小安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也幸亏这是在电话里,母亲看不见她抽搐的眼角。她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声音,敷衍道:“我还小,不想刻意去想这些事情。”

“哎,你也不小了,明年就是你的本命年了,你现在十足年龄都二十三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好几岁了…”

“以前哪能跟现在比嘛?现在都提倡晚婚晚育,而且十八岁根本也结不了婚…”林小安找借口搪塞着。

“你又不是十八岁,你现在都快本命年了,有些事情是不是该考虑了?”

她只好解释:“不是我不想考虑,实在是我现在身边没有什么合适的选择,基本上连个男人都没有。”她转了转眼珠,假装自己仍在天晟工作的样子解释道:“你看,我现在在桑拿上班,里头的同事没几个是男的,工作时间又那么长,早中晚夜四个班颠来倒去,每个月也就四天休息,有时候四天还不到,哪有时间去认识什么‘合适的男人’?感情这种东西,都是水到渠成的,刻意强求就没什么意思了。”她顿了顿,又急忙补充道:“你也别劝我回去了,我既然都出来了,不可能在还没赚到钱的时候就急着回老家去结婚。”

刘丽珍叹息道:“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也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你回来,一方面我又不希望你回来…”

林小安听得一知半解:“什么意思?怎么了?”

“我希望你回来,那是当然的,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一直在外面,你从来就没一个人出过远门,这次一出去就是这么久,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可我又不很希望你回来…”说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也似乎变得更加苍老了,“不想看到你这辈子的命跟我一样,给綁死在上河,给这个家绑死,就像裹了小脚,这辈子就只能活动在这块小地方了…”

母亲苍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在林小安的心头。也许那不是什么优美组织的语句,甚至不全通顺,可是话中的意思林小安却理解得无比深刻——至少她认为自己理解了。

没错,裹了小脚的女人,这辈子可以活动的天地就只有一小块了。可是当女人爱上男人,她便会心甘情愿裹起小脚,让那个家庭成为她一辈子的裹脚布。

想起与高明明幸福双宿双飞的他,泪水就又一次模糊了林小安的视线。昏黄的灯照着家中破败的墙壁,映下她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