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洞居苦惑

秋风淡淡,光影匆匆,月升日落,雨尽雾来。洞中的日子单调乏味,不但没有诗情画意逍遥自在之意,甚至连自由也都局限在十几丈内。难道天地间所有的隐者都是如此了却余生,并且在了却余生中大彻大悟,明白了常人所不能明白的道理么!如此看来,隐者着实不易,因为这种日子实在难过。可是,再难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再苦的心还要将希望继续。李玄虽感压抑,但也只能如此安慰着自己。

他下决心将时间当成一锅老汤,慢慢地熬着,熬成一种习惯,熬成一种云淡风轻。

李玄从未感觉自己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寂寞时间。

寂寞无聊,但他绝不能让自己真的无聊下去。尽管缺水少粮,每天只能靠几小片蟒肉维持生存,但他还是归慑精神,除了睡觉,以从未有的热情坚持着以前认为最为枯燥的打坐、吐纳、聚气心法。

寂寞是时间的杀手,是生命的浪费。怎样将寂寞反转,怎样将寂寞变得充实快乐?那就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忙碌起来。忙碌尽管很累,但却可以让人忘却烦恼,忘却忧伤,忘却不该想起的一切。所以,寂寞尽管看上去很可怕,但它不过是纸老虎,一点点激情火焰便可将其燃烧殆尽,一点点的忙碌便可将其抛得杳无踪迹。

李玄忙碌起来,时时刻刻吐纳勤修。

每当吐纳完毕,感觉丹田内息又厚积一层,他便兴奋不已,甚至期待内息再积聚一层。随着内息不断积聚,他能感觉到自己由内到外散发出的熠熠精神。这日又吐纳完毕,身心大畅之余,李玄不经意间看了看洞壁上的刻线,忍不住大吃一惊。

原来他入洞后担心自己忘了时日,每个日落时分便会在洞中的石壁上刻下一条竖线,如此就算是过去一日。他之所以大吃一惊,是因洞壁上已画了二十几条长短不一的竖线。照此算来,自己在洞中快要渡过月余时间了......在这月余的光阴中自己没被饿死,没有因寒热反复发作受折磨而死,更没有因寂寞而死?如此怎能不吃惊!

更令他称奇的是,那条被他食去大半身子的巨蟒竟然新鲜如初,丝毫没有因为山谷气候千变万化,湿热寒冷不均而腐烂变质。既然不死,自己便要坚强的活下去。

李玄记得龙红叶是入洞三年修习完成了养气聚功篇,凭此可在崖顶与洞穴间来去自如。而今自己内息鼓荡不止,莫不是也如她一样可在山崖间来去自如!这念头起来,让他兴奋不已,尽管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到崖壁洞口的裂隙处冒险试试。

这些日子,他为将体内所谓的寒毒化去,未曾有丝毫懈怠,更顾不得到洞口透一口气。来到崖壁洞口向外望去,他见崖顶天空秋意高皓,蔚蓝如海,山崖之间风云流转,如梦变幻,明亮但带着凉意的阳光照得天地一片灿烂......深深吸一口气,心情为之大畅。稍稍踌躇,他将丹田之气缓缓提起,注入奇经八脉,长啸一声,自裂隙处跃起丈余,张开五指,攀住崖壁,以壁虎游墙之功盘吸在崖壁上,四肢不断交替,向崖顶的方向爬去。

直如刀削的崖壁已被云雨雾水侵浸了千百年,滑不留手。

李玄堪堪向上爬行了七八丈,便觉四肢劲力不支,丹田气息迟滞,又勉强爬行了丈余,突觉丹田内空空如也,一口气换转不来,想要再上行一尺已变得困难至极,心下不由颓然,知道若勉强上行,最后必会力尽落崖,因此,只得慢慢退回来。爬不上崖顶,本来晴朗的心情变得灰暗不已。上山容易下山难,若要从崖壁上安全退回,比上去时的凶险犹有过之。

李玄暗自咬牙,拼尽全力,耗了大半天时光才回到洞内。

经过此番折腾,他已明白,自己适才之举可谓天真至极。试想,龙红叶入洞前功夫已非常了得,却还是在洞中苦修三年才做到了在崖壁上来去自如,如今自己才修习不过二十几日,就想以此功力修为攀壁离洞,岂不是痴人妄想,痴人说梦吗!

要想离开此洞,没有三五年或更长的时间恐怕难以做到。

李玄长叹一声,先前内息鼓荡的喜悦荡然无存,待见洞壁上被自己食去大半的巨蟒,心下有些歉疚,苦笑一声,心道:“委屈你了蟒兄!先前若不是你对我凶恶,我岂愿杀你!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到无依无靠无水无粮的绝境......现在只能靠你食你肉身了......唉......若真要我在洞中修习个三五年,恐怕只饥饿一事也会要了命,又何谈脱身......”越想越颓然,越想越气苦,他独自闷坐了一会,心情渐渐平复些许。想想目前脱困已然不能,倒不如试着乐观起来。如此想着,心境也真慢慢平复下来。他喃喃自语道:“生与死,一天与三年,看来都一样。既然左右都无法预料,活得长?活不长?不如快乐起来,即使死了也落个痛快。”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想起自己因怕红冰果的寒毒折磨,已有几十日未曾触碰它。现下既然无法离开,倒不如痛痛快快的大嚼一顿,即使死了,也落个畅快淋漓。

心意已定,李玄便到崖壁裂隙处摘了十几枚红冰果回来,先动手将洞内打扫干净,又将散落的书卷整齐码好,收拾妥帖,便在石床上盘膝坐定,口中哼着年少时跟母亲学唱的童谣,将一枚枚红冰果吞落肚内。风过山崖,云雨又起。李玄盘膝在石床上,一边大嚼红冰果,一边回思自己在洞中的光阴。这些日子,他在修习内功间隙,时常会想起坠入山崖的段啸天,有时候还会幻想自己练成了无敌神功,一掌击溃了诸葛东方、袁四姑娘、林东图、假胖龟包林等人。至于阿莹和沈无惧、姚子空也时常会出现他思绪中,可奇怪的是,每次想起自己少时救过的那个小女孩竟是长大后容颜俊美的阿莹,心下泛过的竟不是怦然激动,而是温暖一片。

受人滴水之恩,需当涌泉相报。若受他人千百谩骂,也不一定要回击千百谩骂。人生不过三万六千五百天,除却吃饭睡觉走神呆呆发怔,真正要做的事有很多,若只记得别人的坏,忘记他人的好,那么终将时时生活在愤怒、不安、无尽的悲愤中。而若记得别人的好,发现别人的好,那世间美好,必会如阳光般透亮心扉。

这日清晨,是李玄入洞的第三十日。他大嚼一顿红冰果后,渐觉疲倦袭上心头,不知不觉靠在洞壁上沉睡过去。朦胧中,他梦见已故的母亲如生前那样,容颜依旧秀美,脸色依旧苍白无比......母亲斜倚在挂着双重纱帐的床头,双眸无彩,干瘦的身体娇弱无力,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流露的眼神让人猜不透是冷是暖是爱还是漠然。嗯,李玄知道母亲体弱多病,心思深沉,终年不苟言笑。他见母亲看着自己,以为她心绞痛的老病又犯了,正想到厨下给她煎药,却见母亲摇摇头,喃喃自语着,像是对天说话,像是对着镜子自语,更像是年迈的老者在回忆什么。李玄怔怔看着母亲,觉得她像是满怀心事,不吐不快,又像是心中无事的痴呆人,不过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打发时间而已。他看得入神,忘了煎药,却见母亲对自己招招手,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不明白母亲唤他何事,便来到床前,谁知他刚刚靠近,母亲却面色突变,凶狠凄厉地看着他,举着苍白瘦弱的手臂戳着他额头,嘶声高骂......他不知所措,呆呆站着。母亲越骂越凶狠,最后一掌打来,正击中他的腹间。疼痛、恐慌、不安霎时占满世界,他感到寒意袭遍全身......

李玄挣扎着大叫一声,醒来后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拭去满头的冷汗,正欲起身,却觉丹田冰冷剧痛,跌坐在地。梦中发生在腹间的冰冷剧痛是真的?难道先前大嚼红冰果后积攒的寒毒发作了!

一切开始变得不美好起来!

他知冰冷剧痛之后丹田内必会有炙人的热浪袭来,因此忍着剧痛,摈弃所有杂念,盘膝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循着先前的心法修习起来。或许这次食下了太多的红冰果,李玄练得四五个时辰后,丹田中的寒意才缓缓消除。寒毒苦楚没了,任、督二脉依旧阻塞,好在丹田内有融融暖意缓缓升起。他长吁一口气,正暗自庆幸,却没想到丹田内忽有炙热之气袭来。这些炙热内息滚烫至极,且如趵突泉似地涌动翻滚。

眼下这又是怎样的状况呢?

李玄暗自吃惊,思量道:“丹田内的寒意是红冰果所为,这股炙热气息又从哪里来......奇怪,看来这次食下太多红冰果,丹田内寒意大盛,虽已驱除,但却走入了另一个极端......照此下去,我的内息尽管比以前厚积,但没有达到‘阴阳合纵,生生不息’的境地前,难道非要学龙红叶用身体去调和阴阳毒物,来增强内息的歧途......”闭目思索片时,心下又道:“巨蟒一向喜食紫冥花,紫冥花既是天下第一花毒,巨蟒天长日久食之后自身难免有了与之相同的毒性,这样一来,我虽内力增强,凭借体内毒性不断刺激丹田,产生出了内息。依此法修习内息,唉,岂不似皮球撞墙,越是用力掷球,反弹回来的力道就越大......此法尽管对增加丹田内息有利,却无疑如饮鸩止渴,解了一时之困扰,早晚还是会深受其害......唉......这道理......是这个道理么?我先前明白,怎么现在却糊涂了!”

其实,李玄所思所想已经偏差。

他食下数枚红冰果后,丹田被其寒毒侵扰是真,但内息增强却非红冰果与巨蟒肉阴阳相克产生的。以巨蟒肉所含的珍贵精气,莫说数枚红冰果的寒毒,就是几百枚几千枚也未必能与之相互克之。要知他吐纳之后,红冰果寒毒之所以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是被鸡冠巨蟒精血独有的精气化解掉了。就化解而言,与阴阳相克完全不同。化解,是一方胜过另一方后使之完全消失。而相互克之,却是彼此均等对抗,最后彼此同时消失。按照之前这番化解,巨蟒精血在他体内早已占尽上风,并且在化解红冰果寒毒时产生了巨大的能量。所以,李玄食下越多的红冰果,内息就会增加越多。李玄不明白其间的道理,但却能感觉到丹田内的炙热气息宏正博大,不带丝毫邪气......他站在洞中,不知如何导引不断涌动热息,丹田鼓荡之下,烦躁不已,来回踱了几步后自言自语道:“这股热息虽然能令我丹田内息厚积,恐怕亦会让我走入歧途......我岂能按照龙红叶那样的邪法去修习内息呢......不可以,宁死也不可以......我不要......我不修习了......我被它折磨死算了!”

自暴自弃是最无奈的表现,自暴自弃是对心中希望有了失望。失望来了,希望呢?

希望!希望有时像太阳,明艳可爱,照心温暖,而希望有时候又像一道雨后彩虹,尽管美丽,但只有瞬间精彩。希望多大,失望亦会多大,所以希望不可高不可及,不可虚无缥缈,当希望得到一个太阳,便应抱着积累丝丝阳光开始,当希望看到彩虹,便应怀有承受暴雨的痛苦。可世人总是太痴,总喜欢把希望设定的高大上,当得不得时,便会抱怨愤怒起来。世人可曾想过,希望终究需要的是时间!

李玄长叹一声,自暴自弃心念起来,狂性大发,将洞内众物什踢得乱飞。正踢得性起,却听‘咚’的一声闷响传来,原来被踢飞的石窝香炉正好砸在鬼泣剑刺入的石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