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骨窟

陆无涯抬起沾满了尘土和血迹的双手,才发觉自己已被铁链拷住。他捂住大半个脸颊,偏过头去避开从正上方直射而下的阳光,再次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处于一处巨大的地下石窟之中。

只见四周的昏暗之中,围满了精心摆放的白骨,手一堆,脚一堆,颈臂脊腿分别成堆。其中,每一根每一块都经过剔净打磨,洁白如雪,且整个石窟除去顶上一个锁有铁栏的洞口,四面皆以石壁封住,故而窟内没有血腥恶臭,也没有腐鼠尸虫。

但仅是堆积如山的白控,就足以令人浑身发毛。

更为渗人的,是白骨之中最为恐怖的头骨,竟正被他躺于身下。

他心头一惊,急忙坐身而起,顿时自头至脚、由内而外疼痛欲裂。他的动作令几颗头骨滑落,骨堆随之塌陷,在一阵嘎吱作响声中,他已从骨堆上摔滚而下。

只听窟上有人粗声大叫:“安分点儿!不然老子现在就剔了你们!”

我们?陆无涯又是一惊,正欲起身,却觉腰腹发软,只得趴回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灰头土脸,威风全无。他想要喊叫,不料才刚张嘴,便喉间微甜,呕出一口鲜血。

正午的阳光穿过洞口上的铁栏,散入头骨之中,点亮了无数双来自地狱的眼睛。它们傲立骨堆,个个犹如活物,俯视着眼下的废人,满脸嘲笑。

这里是……万骨窟?

早在多年之前,陆无涯就听过传闻,说是锻血堂自投靠突厥以后,开始大肆收集新鲜死尸,无论病老所致还是沙场带回,是为以血锻兵。非但如此,他们还在一片荒地的地下,开凿出了一处石窟,名为万骨窟,用以存放白骨,便于随时取之制造兵器。

渐渐地,由于此窟怖名远传,致使许多本不怎么惧怕锻血堂的人,也对此窟十分忌惮。久而久之,锻血堂会把每一个捉回的犯人关押此处,或是逼问消息,或是单纯折磨。但凡常人被关入此窟,无食无水,只是与满目白骨待上几日,大多自会心智崩溃,而后知无不言,令无不从。

到头来还是没逃过此劫。

休息许久,陆无涯隐约缓过了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才瞧见了正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夏饮晴。

她双眼通红,目光呆滞,异常安静,如同白骨般安静。

他咽了咽嗓间的血腥,微微张嘴,还未将“夏”字叫出口,光是牙齿间的擦碰就将她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顿时怔住,颤抖随之缓慢。她的眼神由喜变怨,由怨变喜,令他辨不清究竟夹杂着什么,也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她只是终于看见他了罢了。

她的鼻头一阵酸楚,却再无泪水能够流出。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向他,口中不住重复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我们死了……”声音断断续续,哑得如有沙砾含于喉间,着实磨痛人心。

经她一扑,陆无涯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三番挣扎,还是勉强撑住。他抬起缠着铁链的胳膊,动作僵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还活着。”

她拼命地点了点头,只顾着将脑袋埋入他的怀抱,仿佛再也没有黑暗和白骨,仿佛再也不用担惊和受怕,仿佛除了眼泪之外,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温暖。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陆无涯四下环顾,见窟内再无别人,已大致猜出,之所以她会受困于此,是因他晕倒之后,她想要将他扛上马车,不料方锐很快便识破石镶玉的诡计,当即带人马杀回了白沙帮,活捉两人。

她本是有机会逃离的。

如同往常一样。

“好在梨儿和贤弟他们安全了。”陆无涯的这种安慰显然并不奏效,夏饮晴依旧死死地将他抱住,尽管极力克制,但身体还是每隔一阵就颤抖几下,似是恐惧挥之不去。

见状,他皱了皱眉,抬起手掌,似是准备轻抚其发,却又顿在半空,半晌未能落下,只道:“嘘——乖,不怕了啊。”话音刚落,他便已经无法确定,像此时这般温柔的语气,究竟是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了。

无酒无醉,一切反倒更是恍惚。

他还是落下了顿在半空的手掌。

片刻过后,夏饮晴的颤抖渐渐停歇,呼吸也随之变得平稳。陆无涯勉强地微提嘴角,算作笑容,继而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两天过去,日月在白骨与黑暗间交替着。两人无食无水,只得坐在角落,相互依靠,感受着晨暖午热晚凉夜寒,当真度日如年。陆无涯已经全然不清体内究竟是何状况,但也不敢擅自运功查探,不时涌上的眩晕感令他几番干呕,每每只是吐出血来。

因此,除去昏厥和伤痛的时间,两个半死之人的聊天反倒有些忙里偷闲的意思。

夏饮晴还将长发赖在陆无涯的肩上,微微张开满是干裂的双唇,缓缓地喘着粗气,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我死在一起?”两天的挣扎过后,她似乎已经平淡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是没想过。”陆无涯望向窟顶的洞口,“因为我们不会死。”

夏饮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你在想什么?”

“我打算用两块石牌和郑老邪做个交易,但总觉不大明智。”陆无涯道,“所以我在想,计不灵如果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你不是说他是个赌徒,不值得信任么?”夏饮晴道。

陆无涯苦笑一声,道:“但我没说他不聪明。”

话音刚落,忽闻窟上传来一阵吵闹,只见有人拉起铁栏,将一个手舞足蹈的书生扔了下来。那书生看似慌乱,却身子急翻,稳稳落于一颗头骨之上,继续朝着窟上骂道:“你们给我告诉郑老邪那条老狗,他要是连来亲自见我的胆儿都没有,他就是公王八生的母狗养的杂种!”

计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