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选择

阳光总是能带来明媚的希望。

却也总是将黑暗反衬得更加恐怖。

无忌剑依旧纯白如雪,在林影之中穿过,像是一只掉入了暗色染缸的小虫,拼命地挣扎着,为的,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助和渺小。

陆无涯终于还是收回了顿在酒葫芦上的手。他要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计不灵和夏饮晴惨遭杀害,清醒地证明当年龙肃的死并非一时头昏脑胀,清醒地承认自己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毕竟秋梨是秋织的女儿,而秋织,是他的还活着的理由。

他停下脚步,望着迎面赶来的身影,握紧了剑柄。

夏饮晴在他面前站住。她认得他,却认不出他眼中的冰冷。但她并不意外,她亲眼见到过,在面对秋梨的时候,陆无涯那情不自禁温柔的目光、弯起的眼睑以及上扬的嘴角。她知道秋梨对他有多么重要,重要到他宁愿默默地守护着也不愿与其相认,只怕伤害了那颗单纯幼小的心灵。

她知道,秋梨是秋织的女儿。

“你听我说,计不灵现在正在想办法,有他帮忙我们一定能救出梨儿……”未待她将话说完,无忌剑已抵住了她的后心。

夏饮晴仍不意外,侧过脸去,瞥向闪现在身后的陆无涯,道:“计不灵还说,如果你已经见过了铁夫人,那么他和我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他呢。”陆无涯道。

“他正在想办法。”夏饮晴道。

“他,人,呢!”陆无涯一字一顿地吼道,猛地将剑前递半寸,只见剑尖刺穿了她的衣物,激起一圈淡红色涟漪。

这伤皮不伤肉的一剑却是比刺穿她的心还要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夏饮晴冷冷道:“为什么要在身后,难道看着我的眼睛就没法下手么?”忽然转身,任由刺入肌肤的剑尖在背后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割裂手臂。她怒视着他的眼睛,咆哮道:“你以为只有你在乎梨儿么!你以为计不灵和我就不想把她救回来么!”

“计不灵永远都是个赌徒。”陆无涯的剑还赖在她的手臂,贪婪地吮吸着血液,“但这一次,我输不起。”

“你不信他,那么我呢?”夏饮晴向前错了半步,令剑锋之上多出一寸鲜红。

陆无涯面无表情,道:“你早就该死。”

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像是个善于微笑的老者,微笑地看着每一件欢乐,也微笑地看着每一份悲伤,无分时宜,麻木不仁。

“是啊……我早就该死……你当初何必救我?”夏饮晴的声音颤抖着,黛眉微微松了片刻,却又随着眉头横为一道,眼眶湿润,“梨儿对你很重要是么?我问你,她在折笑宫被伤的时候是谁在她身边?她在无鸣寺被苏必然追杀的时候又是谁在她身边?你呢,你在哪儿?”

陆无涯挪开了她脸上的目光,似是不愿看清什么。

“说啊!你在哪儿!”夏饮晴手掌急握,一把攥住雪白的剑锋,顿时血如泉涌,“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正在九霄剑派忙着和你的小师妹卿卿我我……”

青光闪过,百禁剑横扫而出,直将她砸飞丈外,撞在树旁,喷出一大口鲜血。

她的心反而没有那么疼了。

这是陆无涯第一次使用百禁剑,用来伤害朋友——是的,她是朋友。

整整十年,他所交之人屈指可数。时至今日,流苏彻底背叛,囚翁身份暴露,计不灵更是神秘至极,就连空闻方丈也隐瞒了阎公子曾是少林弟子的事实,他身边的人似乎都有着太多的秘密。就像他自己说的,若是不醉,他们便不能作为朋友。

如此看来,龙肃的死反倒有几分仁慈,而夏饮晴的出现更是显得格外单纯了。她时而冲动,时而多疑,还残留着少许一个十六岁小姑娘该有的不成熟,但她骨子里的那份坚强却是远超年龄的。她的单纯,源于她和他是同一种人,同一种从来没有过选择权利的人。

他甚至从她身上看到过自己的影子,除了仇恨。

他不需要累赘,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所以他对她的爱慕视而不见。但他并不介意收留她,两个亡命之人,她说,他听,就像在杏林村的那棵榕树下时一样,简单,纯粹。

只可惜,美好的事情往往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夏饮晴忽然发了疯般地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旋即下睑颤抖,面颊微颤,道:“你知道么,我曾拼了命地想要离开折笑宫,想要带着梨儿浪迹江湖,想要学习一身能令师父惊叹的武功。我曾以为活着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直到一夜之间,师父没了,折笑宫没了,我曾想要逃离的一切都没了。没人知道我有多么绝望,我努力地尝试振作但我还是绝望了,我唯一想的,就是只要梨儿能够活下去,我死了……便死了吧……”声音逐渐被哽咽淹没。

照耀之下,泪滴晶莹剔透,闪烁着,滑落着,像是划过夜空的流星。

夏饮晴缓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但就在连苦木都在想方设法地害死我的时候,威震江湖的第一杀手陆无涯出现了,他非但没有杀我,还屡次救下我的性命。他看得见,他摸得着,待在他的身边,似乎……似乎再不用担心什么,就像和师父,就像在折笑宫,就像找回了我曾想要逃离的一切!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他是为了梨儿为了赎罪,但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只要能够在他身边,怎么样……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说着说着,她突然咳嗽起来,鲜血与眼泪一同失控,喷涌,流淌,灼烧着她的肌肤。

也灼烧着陆无涯的沉默。

好在阳光太过明媚,足以令人看不清百禁剑的颤抖。

夏饮晴喘着粗气,靠树而坐,掏出了那把比人掌稍长的纸扇,道:“我曾经一再觉得,林鹂姐姐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自暴自弃,毁了一生前程,好傻,好可惜。但是现在……”苦笑着微微摇头,将纸扇递了出去,“有机会的话,麻烦你替我交给于大人。至于计不灵,他去了西面岩城,说是要去风月楼里取个什么东西。你要杀他便去吧,我会在这儿等着你的。”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初见的树林,只是她的酒窝再没有盛满阳光,只是他的双眼中充斥着寒意。

陆无涯没有接过纸扇。

他只是将百禁剑裹好背上,正欲向西动身,忽然眉头一紧,回身出剑,直朝夏饮晴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