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借醉生事
从开国之初听讲制度建立起,一百多年间,包括武令媺在内,被赐予二殿听讲的大周公主只有区区五位。
先代的四位公主,第一位扶助自己的兄弟当了皇帝,她自己荣宠一生,死后除了那些正常谥号以外,还被前所未有地加封为辅国公主;第二位公主试图帮助自己的兄弟当皇帝,可惜功败垂成,她悍然自尽,不肯苟活。
第三位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公主,用兵奇诡、最擅长布局引敌。正是有她在,当时颇显孱弱的朝廷才堪堪抵抗住了楚国的数度侵略。第四位公主比起上述那三位不怎么显山露水,然而她一手掌握了当时大周几乎半壁的经济江山,说富可敌国绝不夸张。
文宁武宁二殿听讲,在李潮生看来,好坏掺半。真正对玉松公主有助益的,其实是寻找明辉婕妤的家人。从这点来看,他认为皇帝对玉松公主还算有几分真心怜爱。
好吧,即便找到了明辉婕妤的家人,很难说究竟能否成为公主的另一重依靠。可是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未来的事情究竟会怎样。最起码,能找到外家的人,对失去母亲的公主而言也算是安慰。
身为一个即将赴死的卑贱奴婢,李潮生心中满是忧虑。皇帝刻意遮下十四皇孙诞生时的紫微金鳞异相,无非是要保下这个天降重任的未来希望。可怜玉松公主小小年纪,父皇如此恩宠疼爱,她只怕会当真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心头宝,浑然不觉成了挡箭牌。
李潮生心中暗恨。这数年来,皇家对公主不闻不问。不久之前,他发现堵住他前往妃嫔宫苑的路突然变得畅通无阻。欣喜若狂之余,他立刻想办法让公主离开那间小院。
这副老迈不堪之躯,数年来都让李潮生不安,他无比害怕过了今夜就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他不是怕死,而是担心失去了他照拂的公主能否平安长大。
所以,当一线希望出现在眼前,李潮生毫不犹豫地抓住。可他若是知道公主正名以后会面临这般境况,他宁愿公主安静地活在偏僻角落里,也许性命会无忧。
被皇帝利用打压陈妃和禄王就算了,这件事以李潮生看来不会拖太久。然而如今,皇帝摆明了要用高高捧起玉松公主的作法来引开外人对紫微金鳞皇孙的瞩目,此事不知要多长时间才会结束。
瞧着喜笑颜开向皇帝谢恩的武令媺,李潮生又愧又悔。他终究只是个奴婢,他没有改变皇帝意志的力量。未来这条路要怎么走,还要靠公主自己。他能做的,就是用这条老命再给公主多搏几分皇帝的怜惜。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只要皇帝还需要公主当挡箭牌,对她的宠眷就会一直延续下去。李潮生衷心期盼,皇帝会因此在公主成年后给她指一门好婚事。
武令媺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扯着线的木偶,皇帝赏赐,她不能不识抬举。她虽懵懵懂懂,但还能明白自己的钱包袋子比以前又要鼓一点。所以她给皇帝的谢恩绝对发自肺腑。那神马听讲她也放进了心里,感觉也不会普通。
在皇帝和武令媺重新就座以后,殿中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皇帝的心情越来越好,对敬酒来者不拒。很快,皇帝酒意上涌,对众人笑道:“朕不胜酒力,先回宫醒酒。众位爱卿尽兴就是,不必在意朕。安老帅、林大学士,陪朕去走走。玉松儿,你替朕宴客。”
武令媺和众人跪送皇帝与两位紫袍老者离开。瞧着那个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后,她忽然产生了极度不安感觉。暗暗嘲笑自己的没出息,她镇定下来,重回座位。
殿中诡异的寂静。武令媺卡巴着眼睛扫视众人,端起饮料,干脆利索地说:“父皇有命,命孤宴客。孤先请大家满饮此杯,再请大家尽兴,不必在意孤。”说完,她仰脖喝光饮料。
说实话,方才武令媺那三句祝词,殿内众人根本就不相信是出自她自己。要么为皇帝所教,要么就是那个能在宫里活一甲子的老奴所授。总而言之,玉松公主充其量就是个传话人。此时她童声稚语,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大人言词,未免引人发笑。
皇帝已经退席,殿内众人以亲贵皇戚居多,气氛很快就放松下来。因武令媺一本正经以主人自居,就有人忍不住闷笑出声,更有人毫不掩饰讥嘲放声大笑。
当然,看在皇帝的份上,绝大多数人都举杯就唇。有饮尽杯中酒的,也有人只是意思意思而已。随即,乐声起,舞伎入殿,众人便你敬我、我敬你,果然自顾自尽兴起来。
不过,诸王之中还是多有人肯给武令媺面子。泰王首先起身,举杯向武令媺示意,笑吟吟道:“皇妹,八皇兄酒量不好,但你这杯酒八皇兄一定会饮胜。多谢你昨日仗义执言。”说罢,他将酒饮尽。
花花轿子人人抬,你抬我,我抬你。泰王要不站出来捧场,武令媺就尴尬了。她笑颜如花,说道:“八皇兄言重,今日同为皇嫂和小侄儿贺。”
“孩子满月那天,我会在府中摆酒,你一定要来。”泰王言语亲切,没有因武令媺年幼就真把她当孩子来哄。就这一点,武令媺觉得他很会做人。
泰王之后,寿王武宗厚也扯着大嗓门嚷嚷他把酒喝干了。武令媺见这小子满面红光、精神倍好的样子,暗自抹汗,他才九岁啊九岁。紧接着,祥王与瑞王也说了两句客气话,都示意自己将杯中酒喝完了。
忽有一人离了座位,摇摇晃晃走近武令媺座下的玉阶,举起手中酒杯笑容可掬地说:“玉松,我是你九皇兄和王。”
“九皇兄好。”武令媺眼睛发亮,在心里大赞,好一个翩翩美少年。瞧那张小脸,白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不说他的五官如何俊美,光是这股子懒洋洋的风流仪态就挺养眼。
和王喝完杯中酒,没有和武令媺多聊。只是转身路过首座禄王这一席时,他停住脚步,笑眯眯地说:“二哥,你悠着点儿。我瞧你喝了不少,要不要去醒醒酒?”
诸王之中,武令媺离禄王最近。这位就是她入场时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位亲王。方才她喊大家喝酒,他也笑得最大声。她听见了和王的话,于是知道这位是自己的便宜二哥。
禄王大笑数声,不无鄙夷地扫视和王修长瘦削的身体,撇撇嘴说:“本王可不是你这样的绣花枕头,喝个三两杯就会倒。本王在北边劳军的时候,与众将士饮酒都是直接抱着坛子开怀畅饮。”他嫌弃地看着自己手里小巧玲珑的酒杯,冷哼着说,“这种娘们儿使的小玩意儿,本王用得直嗝应。”
武令媺差点喷笑,便宜二哥的这张嘴可真是臭到家了。不说前面那些话,他后头这句话就把全场的男人们都给得罪得不轻,还包括借酒遁了的皇帝陛下。
被直接鄙视的和王半点不生气,好脾气地笑笑说:“二哥是军中猛将,弟弟可比不得你。对了,”他斜一眼玉台之上的武令媺,微笑着说,“二哥,你是众兄弟姐妹之首,你不得做个表率,和玉松妹妹好生亲近亲近?弟弟听说东成和玉松有了点小矛盾,你就不去给两位妹妹劝和一下,免得她们姐妹之间生份了?”
尼玛……武令媺立刻将方才对和王的好印象丢去九霄云外,在心里痛骂这货不是好东西,他分明在挑起是非。而很显然,禄王经不起挑拨,当真拎着酒壶奔自己而来。
像熊一样高壮魁梧的禄王,踩着沉重脚步,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三两步就走到了武令媺金案之前。她头上立刻垂下墨黑阴影,一抬头,她看见禄王的狞笑透着十足凶狠。
“二皇兄,你来和我喝酒么?”武令媺按下紧张情绪,扬起小脸儿,笑容甜美。
“是啊,本王要好好敬你一杯。”禄王怪笑三声,伸出又厚又大的巴掌向武令媺的脑袋按下去。
他嘴里喷出的浓烈酒味儿熏得武令媺晕头涨脑,这只绝对能把自己的脑袋满满握紧的大手,突然让她产生不祥感觉。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里也露出惊恐神色。
“瞧你这怂样,本王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嘿嘿,你若当真生为皇子,就这鸡子儿大的胆子,只怕会成为我大周之耻啊!”禄王哈哈大笑,声音震得武令媺耳朵里轰轰作响。
他的样貌生得不差,浓眉锐目、直鼻阔口,是典型的英武型男人。然而此时他的眼睛被酒精烧得通红,因为心怀愤恨不满,他神情不仅阴郁,而且给人暴虐之感。
武令媺深深地觉得,如果让禄王抓着了自己的小脑袋,他一用力,说不定就会把脑袋瓜给直接捏碎了。如此威胁之下,他的出言不逊完全可以忽略。
“二皇兄,鸡腿不错,来一根。”武令媺飞快端起自己案几上的碗,高高举起顶住了禄王伸来的魔爪。
明明已经怕了,居然还能想出应对之策。禄王嘿嘿冷笑,收回手,直起腰。举起酒壶仰头痛饮,目光瞟过案上一小碗米粒珠圆玉润的黄澄澄米饭,他的眼瞳微缩,忽然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随即,哗啦一声,禄王大张开嘴,把方才喝下去的一壶酒尽数喷在武令媺案几之上。遭殃的几盘菜立时有呛鼻酒味四散,可惜的是那碗原本只供皇帝独享的皇米饭整个泡了酒汤。数点酒液溅在武令媺的颊上发上衣上。
“本王不胜酒力……失礼之处……莫怪。”禄王放声狂笑,转身跳下玉台,不停打着酒嗝,得意洋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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