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保镖还是监视者?

一个在宫里平安过活一甲子的老太监,纵使昏懦无用,如此漫长岁月中他听见、看见的种种,都会像聚沙成塔那样积累起不可让人小视的对世故人情的深刻洞彻。

皇帝如是想。否则,何以解释年幼的小公主竟然这般懂得为人处事之道?不都是李潮生教给她的?

掌嘴是宫中最常见也最轻的惩罚,然而这处罚的地点如果换在了亲贵重臣们饮宴的长春殿门外,羞辱人的效果绝对要超过直接处死犯错的奴婢。

瞟了一眼弯腰躬身侍立在旁的李潮生,皇帝抚须对乌义笑道:“朕这小公主,倒是颇有朕的皇姐幼时之风。”

乌义立刻离座,躬身对皇帝恭敬说道:“奴婢也是这样想。奴婢还记得,当年定王妃的女官对南泉贞敏长公主不敬,长公主殿下亦是如此惩罚那名女官的。请陛下恕奴婢大胆,遍观诸位公主,唯有玉松公主性情最像长公主,仁厚、又不容人轻侮。”

皇帝怅然长叹,手抚武令媺的肩膀,低声道:“可惜皇姐英年早逝……”默默数息,又问,“这一路颠簸,谢骏的身子无恙吧?”

“谢驸马去年十月份又病了一场,调养良久才痊愈。不过昨天接到鹰卫传讯,眼看京城在望,驸马的身体日渐强健。”乌义觑着皇帝神色,沙哑声音里染上几分感伤,“先是长公主,后是皇后娘娘,驸马连遭亲人离世之痛。若非陛下不时眷顾,又有儿孙承欢膝下,他的身体只怕愈发不好……如今已是满头霜发了。”

“他只比朕大两岁。”皇帝颇为动容,对季良全说,“你去内库取一些好药材,让人即刻快马加鞭给谢骏送去。”

季良全领命离开。谢骏乃是皇帝幼时伴读,敦庄皇后之兄,皇帝唯一的胞姐南泉贞敏长公主驸马,昔年的武安殿上柱国大将军。因孝仁太子暴毙一事,谢骏触怒了皇帝,实爵勋爵官职都一撸到底,勒令去益州谢氏老家思过。

事隔数年,皇帝宣谢骏一家人秘密进京,看似起因是感念昔日情谊,但季良全是皇帝近身侍候的人,当然清楚皇帝此举大有深意。

武令媺乖乖倚着皇帝膝边站着,竖起耳朵把皇帝和这个灰袍大头目的对话都听进心里。不管有用没用,情报总是越多越好。听出皇帝对这位长公主颇有怀念的意思,她扯扯皇帝袖角,好奇地问:“父皇,儿臣真的很像姑姑吗?”

皇帝低头俯视武令媺,端详她笑眯眯的小脸,缓声说:“你的贞敏皇姑若还在世,必定会喜欢你。媺儿,长春殿乃是饮宴之处,若在那里处罚人未免煞风景。朕让这个奴婢在云阶掌嘴,可好?”

云阶人来人往的,不消一时三刻就能把这事儿传遍宫中,东成公主的脸面只怕要丢到天边去了。然而武令媺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数年职场生涯让她养成了凡事留一线、不把事情做绝的习惯。

可是瞧着皇帝脸色,再分辨他那听似询问、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武令媺还是果断决定听话。反正她已经把陈妃和东成公主得罪狠了,就算她不提出处罚意见,人家恐怕也不会与她化干戈为玉帛。讨好皇帝、得到庇护,是她这个年幼孤女生存下来的唯一路线。

“父皇这样疼儿臣,儿臣很开心,儿臣什么都听父皇的。”武令媺用小脑袋在皇帝胳膊上蹭了又蹭,露出心满意足表情。

皇帝瞧着像猫咪一般乖巧听话的幼女,心情也不错。他很给武令媺面子,直接指派李潮生去向殿外跪等发落的陈善传达旨意。

乌义见皇帝露出笑模样,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婢驭下不严,昨日有数名豹卫失礼于公主,恳请陛下和公主降罪。”

武令媺刚才看见这名灰袍华衣老头,就猜到他和昨天把自己揪来见皇帝的那些灰袍男人是一路的。当时老头进来向皇帝请安,说有要事禀报,二人就进了内殿。她还真没把昨天的事儿放在心上,不过灰袍们显然没忘记。

“媺儿,你来说。”皇帝微微一笑,没有半分动怒模样。

其实吧,武令媺昨天是大大受了惊的。但她察颜观色,皇帝对这个灰袍老头很是礼遇,还给他凳子坐,她心里即便真有什么委屈也要先忍着。再者,从昨天被押解路上宫人对灰袍们的态度,她猜测这些人不好惹。

“不知者不罪。”武令媺一摆小手,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又不知儿臣的身份,儿臣不怪他们。”

“好!”皇帝点头,赞许道,“朕的媺儿有容人之量,朕可是知道你受惊不小。这样吧,按制,公主身边应有豹卫保护安全。你是诸公主之首,护卫人数可以多一些,朕就将昨日那队豹卫赐给你听用。”

保镖?还是……监视者?武令媺心中微凛。不是她多疑,明摆着,那队豹卫可以说是得罪了她。好吧,尽管不知者不罪,可谁能真正把握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皇帝这是对她不放心,还要刺探她的真实想法么?

但武令媺只能接受,并且还要很愉快地接受。她把怀疑深藏于心底,痛快地点头说:“儿臣听父皇的话。儿臣总是担心那个恶徒会来找儿臣报仇,昨夜一直没有睡好。”她满眼感激地看着皇帝,软软糯糯地问,“父皇担心儿臣安全,才让这么多人来保护儿臣吗?”

“我儿果然聪慧。”皇帝把武令媺抱到膝上,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对仍然跪着的乌义说,“你把区宝智带进来给公主磕头,他以后就是公主的内卫统领,其余内卫宴后再见。”

乌义领命退出,随即领了区宝智进来。瞧着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的灰袍冰眼男,武令媺还真有不胜嘘唏之感。昨天冰眼男身边那年轻男人还让自己给冰眼男下跪呢,隔了一晚上就颠倒过来了。所以说,莫欺少年穷,谁知以后肿么样?

“奴婢区宝智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给太平玉松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区宝智行完礼,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功力深厚,在门外已经听见了皇帝对他和那队豹卫的发落。他是豹卫二档头,手握实权。如今被指派去护卫玉松公主,他的品级按制会提升一级。可惜,以前他手下有两百多号兄弟,如今却只管着除了他以外的十九个人,权柄大不如前。

区宝智心中暗恨。昨天他去内狱提人的任务是豹卫大档头年宝礼吩咐的,要不是出发前乌义副提督让人匆匆带话严命他不能生事端,要将所有人平平安安带去见皇帝,只怕他徒弟一脚就会要了玉松公主的性命。

那可是泼天的祸事!在玉松公主身上,可有皇帝陛下的好一番筹划。人死了事小,破坏了陛下的计划,他们这一队人肯定要人头落地!

豹卫大档头年宝礼是内卫大提督吴仁的心腹,区宝智早就听说吴大提督有意将自己换下去,提拔别人上位。他一直小心提防、谨慎行事,没想到还是差点落入圈套。

如今皇上这样发落,区宝智知道肯定是乌义副提督给自己说了好话。他开始时还担心玉松公主会记仇,后来听闻公主对奴婢们颇为仁慈,这才稍微落心。

这番明升暗降,恐怕已是自己和手下兄弟们最好的结局。区宝智连连给皇帝磕头,又毕恭毕敬向公主请安行了主仆之礼。他知道,如果自己还想重回内卫核心层,未来就要着落在这位倍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身上。

“奴婢等人定然尽心竭力护卫公主,请皇上和公主放心。”区宝智信誓旦旦,就差没写血书保证了。小公主刚才说的倒是好,谁知道她心里究竟怎么想?乌义副提督已经耳提面命,对公主的态度一定要谦卑更谦卑。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玉松公主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们了。不要让朕失望。”

内卫正副提督之间的争斗,皇帝一清二楚。甚至,这种争斗就是他有意无意促成的。帝王心术,权衡二字至关重要。灰袍内卫武力卓越,不分化不制衡,怎么能用得安心?

明面上看,区宝智从豹卫实权位置离职,对乌义的打击颇沉重。但是,区宝智去侍奉的却是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他的职衔将与豹卫大档头平级。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直接取大档头而代之。

区宝智又向皇帝表了一番心意,给武令媺磕了头才倒退着出了门,侍立在外。从此以后,他们这二十个人就是玉松公主的奴婢,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啧,有嫌隙的下属,还是保护小命的下属。皇帝老子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呢。不过武令媺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不战而退”四个字,对方出招,她接招就是。再说在凶手没抓住之前,她也确实需要强力保镖。

“对了媺儿,方才你在朕的书架上找什么?”皇帝让乌义重新落座,貌似好奇地问,“你在找书?”

“是呀。潮生公公说书里有好多故事,儿臣想找书来看。”武令媺根本没想隐瞒,仰面依依望着皇帝,小手握着他的拇指摇晃着央求,“父皇,儿臣认得的字好少,父皇教儿臣认字好不好?”顺便拉近彼此关系,加深感情。

皇帝眼帘微垂,目光掠过紧紧握着自己拇指的小手。小女儿总是有些亲密小动作,他觉得颇为受用,于是微笑说道:“朕朝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教你。如今你也该去鸿博书院进学,识字读书自有先生教。不过朕若是闲了,便亲自教你写字,如何?”

果然,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小武同学,攻克皇帝陛下的心这是一项大工程,急不得慌不得,需要细水长流。武令媺乖巧点头,并且喜笑颜开,似乎能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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