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出有因

灰袍内卫是皇帝的眼睛、鼻子、耳朵、手和脚,也经常充当皇帝的嘴,很受皇帝器重。五年前皇帝亲征西疆,灰袍卫建功不小,此后地位更见尊崇。他们也是皇家的奴婢,但他们是只属于皇帝一个人的奴婢。

某些高级灰袍内卫,甚至不用给皇子公主嫔妃面子。哪怕是刚刚加入灰袍队伍、处于最底层的新丁,在宫中的地位也堪比正常逐级晋升过两次以上的宫人。

如小武这样态度强硬的宫人,灰袍卫们不是没见过,但是那些人的下场……哼哼!她如此挑衅,怎能让心高气傲的灰袍卫忍受?年轻男人寒声阴笑,抬腿就向小武踢去。

小武脸色雪白,僵立不动。她不是怕得傻了,而是后脑勺的疼痛感还木有消失。等她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上下左右哪儿都是百褶裙因风而飘扬如伞的裙摆,好似一朵不祥的青灰色花朵在半空盛放。

眼看小武就要被踢着,那名端坐的冰眼男淡然轻哼出声,跺了一下左脚。此时年轻男人藏在百褶裙下的鞭腿就要触及小武身体,力道大得带出一片白惨惨灰石屑。但冰眼男这么一跺脚,突然凌空飞起足有三尺见方的大块灰石,恰好撞上漫天裙影里藏着的那条腿。而地面多了一个坑。

只听咯喇喇脆响,大块灰石被年轻男人踢得变成无数颗石粒,四散飙飞。小武啊地长声尖叫,猛然下蹲蒙头盖脸,圆润地抱成一团。有十几颗石粒打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正在被机关枪扫射,直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晕过去。

“皇上已经去了沐恩宫,不要多事。”冰眼男慢条斯理说,“这么有趣的小姑娘死了怪可惜的,留着。”他徐徐站起来,转身离开。

无止境后怕中的小武估摸着自己恐怕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头上冷汗直冒。当她抬头看见给冰眼男当凳子的竟然是个穿着黑灰上袄、素净百褶裙上没有任何图案、也没有大氅可以御寒的半大少年时,更加苦兮兮地暗自感叹——这地儿还真是木有人权呐。

年轻男人沉沉低笑,也随即走人。凳子少年似乎无意地瞟了小武一眼,面色灰僵、毫无表情。另外那些百褶裙男人则立刻驱赶队伍开拔。

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无视众多异样目光如芒刺在背,小武排在队伍第一个雄纠纠气昂昂大步前进。

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小武看似鲁莽的行为,除了强硬顶撞百褶裙们不是出自她真心以外,其实都是有的放矢。她不能让人因为她年幼就忽略她、小瞧她、任意摆布她。这次卷进来的事太大,她不想一声不吭就无声无息死掉——如精瘦婆子所说的“陪葬”。

而小武这样行事也是有底气的,底气来自记忆里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太监潮生公公对原主说过的一些话和教给原主的一些礼节。

原主年纪小,又长期生活在头顶不过三米方圆的紧窄冷僻小院子里,大概还不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那些礼节该在面对什么人的时候遵循。但小武能懂。

今天上午原主会突兀地出现在婆子口中的金锦湖旁,就是潮生公公煞费苦心的安排。不过,潮生公公没料到去偷鱼的原主会遇见那么倒霉的事儿。剧本被老天爷篡改,原主被人一指头戳死,异位面的小武降临此世。

忍着寒冷和饥饿在宫苑内疾行,小武要连跑带窜才能跟上大人们的步伐。毕竟人小体弱,她原本走在第一个,却很快落在了最后面。不时有百褶裙男人用冷森森的目光瞟过来,偷偷捶腿的小武就不得不咬紧牙关狂奔以追上大部队。

冷得要命,心口却火辣辣地疼,这是过量运动产生的后遗症。小武暗自叫苦不迭,但不敢掉队。她亲眼看见了的,一名宫人摔倒地上半响爬不起来,有个百褶裙过去一脚就踩断了那宫人的胳膊。血流了满地,骨头断裂的声音吓死人。

埋头一门心思赶路,小武根本没兴致去参观这座明显广阔宏伟的宫苑。偶然乱瞥,她只见吊角飞檐、紫瓦红墙,只有连绵不断的宫殿却不见花木,真觉得没啥好景致可以看。

渐渐的,小武发现,沿途路遇的宫人见着这些百褶裙男人,脸上流露的神情好似都挺害怕。他们基本上都会退避三舍,让这行队伍先走。

我去……老娘是不是惹到了不该惹的麻烦人物?小短腿不停歇小跑,小武心里拔凉拔凉的。如果潮生公公对原主说的话不是真的,那她可以肯定自己重生还不到一天只怕就要再度往生去也,而且会死得很惨很难看。真心不要啊!

一路苦挨,终于到地方了。这是一座粉墙碧色琉璃瓦的宫院,门口杵了好多顶盔贯甲的威武卫士。他们的盔甲呈暗金色,身后的披风是金黄色,腰间悬挂着金柄阔背鱼鳞刀。而在小武这行人正对面的远方,还停留着乌压压一片人头。人群头顶明黄色旗幡林立,哗啦啦随风招展。

小武心中微动,刚想踮起脚尖向前面看得更清楚些,后脑勺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有个轻细微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不要命了?低头,不许乱瞧!”

赶紧把头深深埋到胸口,小武目光直视下方。很快,一幅没有被大氅遮住的素灰百褶裙挨着地面飘过。咦,好心提醒自己的人难道是那位凳子少年?她诧异地飞快撩起眼帘往前瞟,果然瞄到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迅速离开。

所以说,不要把人通通都往坏处想。小武心里暗暗感激,决定如果这回的事儿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发展,那么有机会她就要还这个人情。人情债,大似天呢。

老老实实跟着大人们,小武目不斜视地走过干净整洁的水磨青砖、爬过快有她大半个人高的朱红门槛、绕过通体缠绕了深绿藤萝的假山,再穿过一道有着精细百鸟雕刻图案的月亮门,终于在一座殿堂台阶前停下。

不用号令,五十多个人齐齐跪伏于冷入骨髓的青石地上。小武同样如此。她隐约猜着了里面的人会有谁,为了小命考虑,她不敢抗争。真是屈辱啊,她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

从进院门起到下跪,一路上小武除了听见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女人凄厉嘶喊声音,就没听见旁的动静。这支队伍的脚步轻得好像生怕惊动了蚂蚁。那些金甲士每隔三四米就有一个,经过他们的时候,所有人都把头垂得更低,连呼吸声都细微得近似于无。

小武的前面有人挡着,后头又恰好是一个大水缸。她仗着人矮,小心翼翼地扯过身后的布尾巴,叠巴叠巴飞快地垫在了膝盖底下。搓搓小手,哈出几口热气捂在脸上,她这才老实地趴伏于地。

不止是后来的这几十号人,这座殿堂门前、走廊檐柱下,十八个荷花缸之间本来就跪了许多人。其中不显眼的偏僻角落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大着胆子四下偷觑,直到发现了小武,他眼中焦虑担忧之色才终于退去。

这里是徐文妃独居的沐恩宫正殿的东配殿,此时天色已然昏黄,殿内燃起了火烛,照得四下通明透亮,恍若白昼。正房坐着站着跪着,有满满当当一屋子人,鸦雀无声。

至德帝高居首位,他身前三步之地,有如雁翅排开两边或坐或站着宫中位份较高的嫔妃。除了没有资格或者确实来不了的,嫔位以上的妃嫔都到了。

有座者只是皇贵妃、贵德贤淑四妃以及徐文妃,其余妃嫔站候在旁。服侍众妃嫔的宫人们按照品级高低分别跪在重重珠帘之外。

皇贵妃陈氏代掌凤印以来,恩威并施,大事小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宫中已经很少这样劳事动众聚集嫔妃。而如今已是早春时节,皇帝为了春耕农忙的朝务接连召见大臣,好几天都没进后、宫,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貌似悠闲地坐着喝茶。

一切事出有因。

皇帝陛下第八子泰王的正妃今日来给身为德妃的婆婆请安,没想到竟然失足落入金锦湖,结果引动了胎气。要不是宫人救得及时,只怕当时就要母子俱亡。

沐恩宫的徐文妃是泰王妃的小表姨,这儿又是离金锦湖最近的宫苑。所以出事后,泰王妃就被送来此地生产,人就在沐恩宫正殿的西配殿之中。

太医看过之后诊断,泰王妃虽然是早产,但胎儿已有八个多月,母子应能平安。当然事无绝对,太医们不敢把话说死。这不,因是初产,泰王妃生得极为艰难。从上午辰时落水到现在酉时一刻,过去了四个多时辰她却还在苦熬。

女人产子向来被说成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声声尖锐嘶喊刺得人耳膜生疼。在西配殿外头守着的是皇帝恩许入宫的泰王妃家人和泰王府众人,皇帝和妃嫔们便在东配殿暂等。

今年恰逢金龙之年,钦天司回报说恐怕多雨。从早朝起,皇帝就在和重臣议事。泰王妃落水那会儿,又有工部尚书急着求见皇帝,就大周朝各地水坝工事需修补之事前来请旨。

皇帝当时忙得不可开交,听说此事后只下旨揖拿泰王妃入宫以来接触的各色人等,把他们都暂时关进了内狱,等用过了晚膳才来查问。

小武本来不属于这“各色人等”中的一份子,谁叫她昏倒在金锦湖不远处的假山坡地上呢。这场灾祸对她而言正是——打打酱油也中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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