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九章

宋铮只是和李扬简单的聊了几句,就让李扬继续工作了,他则找了把椅子,坐在李扬身后,看着那些出现在监视器里的画面。

昏暗的光线,略带着摇晃的镜头,还有麻木的人脸,每一哥画面都像是狠狠地在敲击着人的心脏。

如果说还仅仅是撕开了人们心头的伤口,那么李扬现在拍的这个,则是在撕开的伤口上,又洒了一把盐。

李扬的“二盲”系列,宋铮上辈子都看过,今生还有幸出演了,相比较来说,宋铮显然更加喜欢,虽然也是难得的佳作,但是这部电影却没有带给他那样的激动,只是充满了感官上的伤痛和遗憾。

宋铮承认,但是,他并不喜欢,因为这个电影在很多问题上欠缺了起码的考虑,特别是对于当今社会和国人而言,在国人的视角下,具有与西方人完全不同的审美观和兴奋点。

这样的电影可以让西方观众赞赏,但是对于中国观众而言,这是一次额外的伤害与触痛。

这部电影讲了一个中国社会常见的故事类型,被拐骗的妇女,在异乡挣扎,反抗与生育,甚至落地发芽。

但是这个电影挑选了一种更加极端的方式和内容,比如对于一个22岁的女大学生,与一个40多岁面貌丑陋的光棍农村人,这样的对比是在起点的不公平,这样的极端和特别确实容易使得观众的心理产生巨大的反感和悲伤。

但是事实上,在现实的中国社会,一个个案,特别是这样类型的个案,真的无法完全表述其他的事实。

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下,生育和繁衍后代是人生命历程的一个必然选择和过程,无论是谁,都似乎要将婚姻以及性.生活与繁衍下一代相联系起来,这样“种”的繁衍和血缘的传承,在世界任何范围内都是一种常态,但是对于中国的农业社会,这样的常态显得有些特别和沉重。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拐卖妇女的合法性来源,而仅仅是其重要的原因,同时因为中国地区之间的经济差异,在性成为一种资源后,落后地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的自给自足的。

在这样一个电影中,依然是在生育与繁衍后代的要求下,出现的买卖妇女,当然这次的“妇女”很特别,让人天然的心理压抑。

可是这个主题想要告诉人们什么呢?

中国存在这样的事实,并且很严重?

宋铮并不这样看,他认为李扬这次是故意的将一种事实进行了艺术性的夸大,似乎是用力的撕了一道口子,渗出鲜血之后给观众去看。

但是对于普通观众而言,至少是对于宋铮自己而言,在道德上是缺位的,就是说,他一辈子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情,所以他只是在旁观一个和自己没关系,或者不知道和谁才有真实关系的人在受苦和磨难,而他所抒发的同情、气愤、伤心、反抗的暴力倾向等等,都是虚幻的,就是说,这个题材的特殊性在于,这样的事情并不必然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缺乏了一种大时代和大环境下的共鸣。

另外,前世在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宋铮有三个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一个大学生咋就这么容易被拐卖了,是不是有点儿太讽刺大学生的智商了,还是李扬觉得用大学生做代表,更具对这种事件的可憎性。

不可思议在那个穷乡僻壤,也膜拜者“金钱至上”,他们只认钱,不认法。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公安机关去救人竟然还要看当地村长的脸色,到底还有没有法律的公平与尊严了?

显然是没有的,而正是这些不可思议反应了现实社会的种种无奈,一种对当地老百姓只认钱理不认法理愚昧的无奈,一种对由物质贫困带来精神贫困恶性循环的无奈,一种对社会在救助和管理妇幼拐.卖犯罪问题上,缺乏查处与力度的无奈。

显然在整个片子里,那个远处有着郁郁松柏覆盖着的连绵不绝的雄伟山脉,村边有着潺潺溪水流淌着的铺满鹅卵石的山涧小溪的小山村,不在是人们脑海想象的美丽纯真的村落了,而更像是一座充满愚昧、暴力、欺骗的人间炼狱炉,而在这么一个险境,被拐.卖的女子雪梅几经设法逃离,次次被抓回,并遭受毒打。

雪梅的遭遇是所有被拐妇女都曾经历过的,是整个被拐.卖妇女群体意识形态上的代表。

李扬正是通过对雪梅这一个人物的塑造,来诠释被拐妇女的几种遭遇,一种是像雪梅这样,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逃离这个山村,遭受的心智磨练似乎并不比来的差。

还有一种是像陈姐这样的,想要逃离的心已经死,漠然接生活现实的,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屈服终究战胜了挑战。

像雪梅这样被拐卖的女子其实已经没有了一个正常公民的权利,她们只是一件物品,一件用钱买来的物品,一件只是用来生儿育女的物品,没有钱花,不能进城,面对的只有那一片苍茫的大山。

既然是物品,能用钱买来,当然也能用钱来赎回,里面出现了好几个桥段都是关于这样的描述,在一次次的描述中,对人物的形象塑造,也在一步步转变。

第一次是当雪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之后,向对方提出来要走的时候,黄家老爸提出只要把七千块钱给他们,就可以放她走,这时,宋铮倒是觉着黄家三口还有点儿原始的善良。

第二次是当雪梅与黄家表弟偷.情被抓后,黄家老爸提出两个解决条件,其中一个就是让表弟拿出七千块钱,这事就算了了,这时,宋铮觉着黄家三口有点儿荒唐。

第三次是当警察来救人时,黄家竟然跟警察飚出:人是我买来的,要想带走人,先把七千块钱拿出来,这时,宋铮觉着黄家三口是无知,还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买卖妇女是犯法的,还当着象征国家执法单位的警察的面说,真是无知到底了。

无知愚昧的人其实不止只有黄家三口,有邮寄员,有村委主任,还有整个村庄的人。

这个社会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而当雪梅这样的女子身上始终没有钱的时候,身体就成了解决问题唯一办法和希望。

为了逃离出这个山村,雪梅幻想着跟黄家表弟好上之后,让黄家表弟带着她一起出逃,谁知,幻想终究是幻想,当场被捉.奸。

为了能够用钱坐车逃离山村,雪梅也把身体出卖给了小卖部老板,看到这里,任谁也不能说雪梅是水性杨花,而更多的是心中一促的寒颤。

罗素说过,被描述、可感知的事物给人们的震撼力,要远大于数字或是抽象的事实。

通过那些画面给人们关于拐卖事件最真切的感知,而人们受到的震撼,不仅在于一个受害者的痛苦,更有周围人的冷漠,甘当帮凶的愚昧,后者的强大与不自知才令人发指。

这里的“大多数”是村里人,他们习以为常,不以为忤不说,还纷纷出谋划策,叫“丈夫”不能手软。

当雪梅逃走的时候,他们总是齐心协力,二话不说就去帮忙追人,特别是警察来解救的时候,他们更是拧成一股绳,浩浩荡荡的拦着不让走,显得多么有情有义。

但是别忘了,他们的情意是出于地缘,而不是对于人的尊重,雪梅的哀号对他们不过是一个符号,他们感不到里面的痛苦,他们有的只有愤怒,因为他们花了钱,所以人就是他们的,人的独立、自由、尊严这些他们从来不懂,也不想懂,雪梅在他们眼里,就是七千元的媳妇,一件商品,一个符号,他们在热热烘烘的帮忙中,还没少体会到群策群力、齐心协力的快乐。

但是无疑他们是盲的,在这个小山村里,雪梅找不到一个可信任的人,那些貌似可以救助雪梅的人,比如收税费的人,也完全和村民们沆瀣一气,因为他们了解,在这个地界,大家都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

收费的看看拍着窗户呼救的雪梅说,“这是家里事儿,我们管不了”,转过头拿了黄德贵家的税,还说黄德贵艳福不浅,然后加一句“媳妇要拾掇,跟收费一样,要上硬的。”

还有那个邮递员,他对雪梅的态度,永远看上去那么礼貌,雪梅每次写了信交给邮递员,邮递员都认真放进自行车后的邮袋里,雪梅说谢谢,他说不用谢。

问题在于,邮递员对黄德贵的态度一样地客气,他收下黄德贵给的肥硕的老母鸡,把雪梅的信交给黄德贵,黄德贵说麻烦你了,他说你也不容易。

大家还一边乐呵呵扯着闲话,俨然一个整体,怎么可能去帮一个外人,害了自己的和气,这成了毋庸置疑、无需告诫的自觉行动,人们自觉织成一张网,这网让他们密不可分,让外人进了网,就插翅难飞,每个人都自觉自愿维护着网,他们觉得快乐,觉得安全,但是,没有人想到,被他们网住的,也是一个有独立人格,活生生的人。

这里面有一个“叛逆”,是“丈夫”的表弟,一个乡村老师,白白净净,老是拿书给雪梅看,还跟她说,这村里我就跟你一个人有共同语言,我一定帮你逃走。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个人更可鄙,他不过贪恋雪梅的美色,骗她失了身,被人发现后就落荒而逃。

这就是电影里唯一的那个知识分子,当年五四启蒙的也是他们,过了七八十年,依然能做的,还不过是耍耍嘴皮子,从侵犯一个落难女子的角度看,他甚至不如那些多数的乡里乡亲,利用了一个女子对他的全部信任,乘人之危,禽兽不如,临到真招,却无能为力,因为他也是这张地域乡亲网中密不可分的一环,虽然他比那些乡亲多了一份良知,知道拐.卖人口是犯法的,但是因为买老婆的是他的表亲,他的良知就败在亲情底下,当了现实的俘虏,作为为数不多的不盲的人,他的做法尤其令人失望,不啻于在雪梅的伤口上撒盐,知识分子的虚弱伪善在这里给予了最辛辣的讽刺。

再说花了七千块买了白雪梅的这户人家,他们都不是凶神恶煞,这是故事里尤为令人深思的地方。

一开始,丈夫甚至由于心慈手软,搞不定雪梅,这时候,貌似老实巴交的父母、乡亲们就都出面了。

令人心痛的一幕,是“公公婆婆”合力按着她,撕烂她的衣服,协助儿子圆.房,人的尊严被彻底撕烂。

但做出这一切的母亲,看起来是多么沉默寡言、老实巴交,她总是好言相劝,“我们会对你好的”。

她大概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善良,也不亏待她,也不让她干重活,包括那个丈夫也常这么说,“买了个赔钱货,就知道看书”,可也没有虐待她,而这个女子这么倔强,才真是让他们这些“善良”的人想不明白,这也是盲,而他们的举动更跟氓无异。

这一个乡村社会就好像是整个社会大环境的一个缩影,助纣为虐的人们,在盲与氓的生涯里乐此不疲,甚至于,令人痛心的是,他们一直拥有道德上的优越感,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帮凶的身份,这是启蒙的失败,还是无法根除的人的劣根性?

特别是巧言雌黄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怯弱与趁火打劫更加令人不齿,但这些,无疑都是社会的现实,也是每个人都值得反思的地方。

最后救了雪梅的,是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单纯的存在,这无疑更加令人悲哀。

虽然显出一丝小孩儿的善良,但在这些人的麻木不仁里显得微不足道,他帮助雪梅,也并不显得给这重重盲山带来多少光明,而只像是剧本里一个情节安排而已。

归根结底,这个小山村和它承载的一切,依旧还都是盲的。

之前,宋铮在拿到剧本的时候,还曾笑着问李扬,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个“盲”字,李扬给出的解释是指眼睛死掉了。

听着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可是仔细品味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字用的格外深刻。

宋铮一开始还觉得解释成“心已经死掉了”更为贴切,这个字可以在的拐卖妇女,以及的在矿井里杀人骗钱的事件中,表示人心已经死掉了,但是看着里那些蠢蠢欲动,拿着农具就敢和拿着枪的警察拼命的村民们,以及里的人挥舞煤铲杀人的时刻,又犹疑起来,这些人心不但没有死,而且血淋淋、活生生得很。

这两种事情里的人们完全丧失了人性,但他们的人性何尝又不是正在血淋淋、赤裸裸地迸发着野蛮的活力。

看看电影里那个来村里视察的领导就晓得有多少亡目的文明人了,那个领导和村主任哈哈哈一番,然后赞叹,风景如画。到如此的穷乡僻壤发这种文明赞叹的好领导,想来不止电影里这一个。

这些领导尊贵的法眼当然看不见村里狡猾的村民老早把拐卖来的媳妇儿装上三轮藏进了山上,他们当然也不知道,村主任早就恶狠狠地在大喇叭里警告:“谁要是败坏了咱们村的名声和形象,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我们绝不会对他手软。”

这些领导,只晓得人在画中游,所以撇开人心或者人性来说,还是李扬的解释最准确,这个“盲”就是眼睛死掉了,村民的,以及一些世人的眼睛死掉了。

总的来说,这部影片在技术上和艺术上或许存在问题,比如没有对剧情进行更缜密的组织,看上去有些松散和不牢靠,也没有的那种压抑氛围的营造,但各种细节,已经太能说明问题,太能表现出李洋那颗乐意关注这个世界一些角落的心。

所以,哪怕宋铮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也明知道这部电影根本就过不了审查,更拿不到上映许可,砸进去的钱十有八九会打了水漂,可宋铮已然还是心甘情愿的砸钱,让李扬拍了这部电影。

“好!这一条过了!”

一个简单的镜头,李扬硬生生的拍了十几条才满意,宋铮回过神来,看着李扬像是得到了宝贝一样,一个人欢喜着,他这个时候最直接的想法就是。

你大爷的!这破片子非超支了不可。

和一起开机,现在都下画了,可李扬这部居然拍摄才完成了一半,就这样还不能催,如果宋铮催的话,李扬这厮保准有一大堆理由在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