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好人还是坏人
用十天的时间来拍摄一部电影,这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李阳不得不接受,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胆大妄为造成的,十天,也确实是宋铮留给他的最长时间了。
宋铮在确定了将自己出演男主角宋金明之后,特意找来了原版小说,之前他一直以为,是李阳的原创剧本,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敢情也是根据小说改编的。
,这部电影就是脱胎于这部短片小说,原著的小说里,主要讲述的,也是两个专门以谋财害命为生的人,通过诱骗打工者同行去煤矿打工,在黑暗的矿井下将被骗者杀害,以此敛财的故事。
不过,无论从故事架构还是角色性格设计上,电影与原作都有诸多差异。
除了增设的人物和情节,或许最大的改变是对于结尾的处理,原版小说的结尾是中国传统小说中所沿袭的“大团圆”结局:宋金明最后良心发现,决定杀了唐朝阳后自杀。自杀之前,宋金明还向元凤鸣忏悔杀了他的父亲。后来矿主给元凤鸣补偿他死去的“叔叔”的赔偿金,元凤鸣把钱退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该拿。
然而在电影的改编中,结局是暧昧不明的,元凤鸣收下了赔偿金,茫然的继续在生活中前行。
李阳似乎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有意引导观众去发现那些看得见的故事背后,看不见的社会真相。
上辈子看,宋铮觉得压抑,现在看过了原著小说,回过头再去回想记忆当中原版的那些情节,宋铮感觉自己差点儿憋出了抑郁症。
骨灰像倒残渣一样冲到马桶里,骨灰盒被随手一扔甩在道边垃圾堆上,矿长底气十足地吼着,“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原来“草菅人命”这个词和日常生活也可以这样毫无违和感。
人们一直都再说弱肉强食,这是丛林法则,自然规律,可是人类社会居然还有它自己的一套生存体系,就是弱者欺凌更弱者。
一直看到的都是矿长如何挣黑心钱,不拿旷工当人看,但人性总是更可悲,小说里,剧本里反复出现着一句话“我同情他,谁同情我?”
所以,抱歉了兄弟,更弱者就为了弱者的生存贡献一下生命,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凭借这样的生存逻辑,故事当中的那两个恶人内心毫无愧疚,就这么靠别人的命来给养自己。
俗语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当一个人每天在生存线上挣扎的时候,法律的约束就不再是最低的准则,而人性的黑暗面让生存往往成为贪婪的幌子。
上辈子,宋铮在看完之后,他所能考虑到的并不算深刻,却很实在,只从一个简单的方面来想,从个体来说,穷不代表就可以草菅人命。
你穷、你孩子交不了学费,那些在矿底下的矿工他们哪个不是这样,穷不代表就可以罔顾人性,有手有脚,完全可以辛苦地赚钱,为什么杀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怕辛苦,因为杀人拿抚恤金来钱快,这就是人性的劣根性。
就算他们不再是下层劳动人民,日子过得还可以,他们也会投机取巧,不想认真工作,只想费最少的心力,拿更多的钱,哪怕再有钱,也会为了赚更多的钱不择手段。
这个社会从来不是公平的,谁都有自己的苦楚,但不能把自己的苦楚强加在别人的身上来换取自己的幸福。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有些人你觉得生活得光鲜亮丽,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也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巨大苦楚,谋取利益,总要有一个道德底线。
所以,上辈子在看过这部电影之后,宋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很拧巴,头脑当中的很多弯子,他始终都绕不过来。
说起来,宋铮并不喜欢这类题材的电影,太压抑,让人看着都觉得内心黑暗,可是看过之后,他始终都忘不了元凤鸣身穿一身土蓝色校服,满脸污泥,背着比他单薄的身体似乎还要沉重的包袱,转过身来,冲着镜头那一抹无奈、痴傻而又凄然的笑容。
宋铮自认为是一个爱憎分明、是非观念极强的人,然而,看完影片,他踌躇了,作为一个习惯了给所有人都贴上“好人”或者“坏人”标签的传统中国人,面对唐朝阳,面对宋金明,面对元凤鸣,甚至面对妓女小红,他高高举起的握着标签的手,第一次那么深切地觉得,颤抖了。
宋金明是坏人吗?
当然是!
能以这种冒认亲戚,带人进入小煤窑打工,继而害死对方,再以“亲戚”身份讹诈矿主一笔钱的丧尽天良的作孽手段谋生,他不是坏人谁是?
更可恶的是,他利用小聪明,甚至对同伙唐朝阳都要多昧两千块钱。
然而,宋铮实在是“恨”不起来这样一个“坏人”,若问他中最喜欢的人物形象,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回答:宋金明!
宋金明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他没有被传统影视理论进行“艺术升华”、“抽象概括”,他更不是样板戏中的一种标签、一张脸谱。有意思的是,就是在这样一个罪恶的生命之上,人性的光辉却在极致地闪耀。
他比唐朝阳高明,他甚至比元凤鸣高明,不在于他会抖机灵、耍心眼,而在于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有一套他自己的,或许人们看来很愚蠢、很弱智的价值体系。
他杀人之前,要让“苦主”领到一个月的工钱,要给“苦主”吃一顿好的作为“送行酒”,对于“没尝过女人滋味”的元凤鸣,竟然自己掏钱让孩子“成人”。
另一方面,他对于家乡的妻子则更是充满温情,对于儿子竟也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寄托着他对于自己生命无限的希望,也希望儿子读好书、走正途、考大学、有出息。
对于乞讨的高中生,同样处于社会底层的他慷慨相助。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
面对宋金明这么一个人物,宋铮只能苦笑:这个杀手不太冷!
甚至,宋铮很同情他,如若不是什么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宋金明的人性推入万劫不复的盲井之中,他应该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人。
唐朝阳又一定是坏人吗?
他似乎比宋金明更无耻、更冷血、更加的丧心病狂、更加不具备人性。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魔鬼似的人物,几毛钱的电话都舍不得往家里打,只是为了给家里再多寄哪怕一次电话费那么多的几毛钱。
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可恨之人又何尝没有可怜之处呢?
“你可怜他,谁可怜你?”
这是唐朝阳人性的泣血控诉,经历了多少次对于悲悯与同情的渴望而最终不得,才能让一颗原本正常的心灵丧失对于整个社会全部的信心与希望?
面对乞讨的中学生,漠然的一句“假的,肯定假的”,这是人性的冰封与雪藏,宋铮不知道一个人要被欺骗多少次,才会放弃对于世界的全部信任,但是他知道,无情的现实已经让唐朝阳做到了。
同样的,当看到妓女小红把出卖自己身体的钱寄回家时,还觉得她是个“坏人”吗?
一个弱质女流,甚至比民工更悲惨,她连进入那口盲井的机会都不会有,她只是被命运摆布的一枝风尘花,同时受着西方人权主义的同情和中国传统贞洁观的谴责,可悲的是,这两者,对于她,都没意义。
电影当中,当元凤鸣揣起唐、宋二人的“身家银两”,离开时,谁真的有把握回答,元凤鸣以后一直还会是个好人吗?
元凤鸣就不会成为第二个唐朝阳、第二个宋金明吗?
当元凤鸣的身体冲出盲井的一瞬,他的人性却正进入了一个盲井,如何挣扎、是否摆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人们在谴责旁人的人性坠入盲井的同时,有没有想过,推之入井那双黑手是什么,他又在哪里?
面对整个大环境的冷漠无情、唯利是图、贫富悬殊,一切本我的人性挣扎,必然是苦痛万分又注定是苍白无力的。
宋铮以前只知道这会是一部好电影,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能从这么一部电影里,读出这么许多关于人性和社会现状的东西。
他现在突然有点儿明白李阳当初为什么会背着他,带着剧组去黑煤窑取景拍摄了,正规的国营煤矿深处,可没有那些被埋葬的,始终无法得到安息的灵魂。
而确实是一部值得豁出命去拍的好电影。
宋铮用了半天的时间来看小说,然后躺在木板床上,一遍一遍的回忆着上辈子看到过的那些情节,镜头。
原本应该早就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那么清晰,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对话,甚至人物的每一个眼神,情绪细微的变化,都仿佛印在了他的头脑当中一样,一遍一遍的不停播放着。
第二天,当宋铮走出来的时候,只对着李阳说了一句话:“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