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未与归(上)

照片内容看上去,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高大健壮的男子,以一个夸张姿态,弯臂曲肱,把自家的臂膀当成了单杠,让活泼的女孩子在上面打滴溜;

旁边的女士,眉眼间颇有英气,此时却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伸手过去似乎要和女孩子争抢那个单杠“玩具”。

“这是阅音姐一家三口的合影,男的就是修神禹修馆主……啊,当时姑姑还没有和他明确法律关系。”

“是吗。”

罗南应了声。他猜到了照片上的是哪些人,但换一个情境,他多半是辨认不出来的——第一眼看过去,实在很难将照片上的人影,与十年后的形象作对应。

时光流转必然镌刻的痕迹,似乎完全脱离了本相。枯瘦与健硕、活泼与沉着、幸福与淡漠……截然不同的形象矛盾之下,强要说看到什么眉眼相似之类,就未免太虚伪了。

可以想象,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必然是在其后生命历程中出现了断裂式的冲击。

这确实是想象,是罗南的凭空推断。可随着何东楼介绍的深入,他才知道,变故的脉络要比想象中埋得深的多。

“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85年,当时那位,我是说修馆主,刚从深蓝世界休假回来……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休假。”

何东楼还是太紧张了,罗南随口一说,就让他节奏大乱,先前准备的开场白全都丢去了九霄云外,说话的逻辑惨不忍睹。

但也正是这颠三倒四的描述,恰好符合照片给人的感受,仿佛从如流岁月中,随手抽出一刹那的剪影,前后分明有百丝千缕,切割不断,梳理不清。

好吧,不管再怎么美言,有堪称详尽的资料在前面顶着,何东楼的解说已经基本沦为补充陪衬。更何况,人眼摄入信息的效率还要远远高过耳朵……

但是,罗南有意控制着阅读的节奏,使之基本与何东楼磕磕绊绊的讲解同步。

这可以让他有更多的余裕去思考评估,发掘资料里可能存在的隐晦细节,当然,也会对当事人的遭遇有更深的带入。

资料显示,修神禹是50年生人,比罗南的父亲小4岁,标准的战后一代人。

他少时漂泊,居无定所,但家学渊源,自幼习武。少年时夏城起建,他在近海舰队与畸变种交锋的隆隆炮声中长大,所有父母亲人都在这个过程中陆续身故。

修神禹的遭遇并非孤例,此后的生活,乍看上去与其他人也没有太多不同。

他在夏城上学,又当兵入伍,但也没有在军队待太长时间,退伍后做过一段时间佣兵、保镖,但工作换得极快,似乎从无长性。

唯一长期坚持下来的,就是习武修行。

何东楼没有讲,大约是不敢提。资料上给这时期修神禹的评价是:孤僻冷倔,拙于谋身,人际关系经营不善。

这倒和现在的修馆主有点儿像了。

哦,资料显示,修馆主和薛维伦,也就是薛雷的父亲,竟然还是战友。也无怪乎薛雷会进入到他的道馆里。

罗南思路倒是有些偏移:当年的修馆主,体型倒是和薛雷有点像,薛雷得以真传,抛却早年长辈的交情,或许也是修馆主看到了自家当年的影子?

不管怎样,性格的变化必然是来自于此后人生的变故。

“75年的时候,他和我姑姑认识。类似于小甜剧那种,千金小姐和保镖的双向奔赴……”

惯常的思维,让何东楼在战战兢兢的时候,话里也不脱轻浮。资料上显示的,则要内敛许多。

当时,正在夏城大学社科系读书的何季微,也就是何东楼的姑姑,这个故事的女主角,为了完成硕士论文,前往夏城刚有些模样的卫星城,进行田野调查,大约是游民和市民群体相互转化的课题研究。

期间,她和当时游荡在卫星城混饭吃的修神禹结识……

保镖当然不可能是保镖的,像何季微这等家世就算是田野调查,也肯定有专业保镖陪伴。

但当时的恶劣环境,或许还有命运的安排,让修神禹有了展现自身能力的机会。

细节不重要,可能能力本身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从那时起,修神禹就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性,试图去改变前面二十多年的积习,以及未来的人生。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或许可以去掉几乎。

为了确保详略得当,何东楼省略掉了这段过于顺遂的时期,让这段可能是当事人最珍贵迷恋的记忆,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三五句话:

“他们两个感情极好,虽然受家里面一点阻力,没有结婚,但还是生活在一起,并生下了我表姐。当时他们认识也就一年吧。

“再然后,大约修馆主希望得到家里更多的认可,当然也有自己专业上的原因,选择了参加深蓝世界的研究项目。这里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资料上都有。”

何东楼说的没错。资料上详细显示了修神禹加入有关课题组,从军方内部,渐渐流转移到多方合作的公共项目,再进入深蓝世界的全过程。

从那时起,修神禹和何季微,两个人开始聚少离多,但感情仍然稳固。修神禹也凭借自身扎实的武学修为,或许还有“空天何”的威名,迅速在课题组站稳了脚跟。

资料显示,他从一个被研究对象,变成了一个课题小组的负责人,参与并主持了大量的实验——多数是以他自己为研究对象。

资料上的链接,甚至有相关实验的统计简表,相关实验多达九千余项。其研究方向正是里世界八十年代最为流行的个体进化路线。

是从传武“精气神”概念入手,以修神禹独门“得符”之法为轴心,解释超凡力量,乃至穷神知化,建构起具有普遍意义的修行理论。

“所以,修馆主以前,其实还和李维打过交道?”

“额,这个……资料上有吧?”

何东楼一被问话就紧张,几乎又忘了词儿,为了保持解说节奏,就有些信口胡柴:“我想修馆主和那个李维应该不是一路的,有矛盾的可能性极大,你看他的课题,基本上在84、85年的时候,就给停的差不多了。

“他当初休假回来,一个是和我姑姑庆祝结识十周年纪念,另一个多半也是为了散心。”

“不用你解释。”

罗南可以肯定这小子是刚看了资料以后信口发挥,但也不会因为这一点,对修馆主有什么看法。

畸变时代以来,相关领域的高端研究基本不可能绕过李维,况且这还是从军方到资本的广泛合作。

罗南还从中窥见了深蓝实验室成立之前,深蓝世界有关项目开发和资源利用上,一些颇有价值的细节。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个阶段,修馆主其实已经出事了。

罗南叹了口气。

何东楼下面就提到了这一点:“我听家里人讲,这个时期,修馆主那边应该是出了实验事故,受到打击,准备结束在深蓝世界的工作。事实上,在拍摄这张照片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86年的时候,他就回到了夏城,在博山楼赌……哦,是盘下了一座道馆,准备过安稳日子

“但也是从这个时段开始,他的身体就出了问题,经常生病,咳嗽,咯血。姑姑很担心,带着他看了很多医生,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稍稍犹豫了下,何东楼又补充:“听说,还是听说啊,这段时间,修馆主那边脾气可能有些反复无常,原本定的婚礼都取消了,还是被姑姑强拉着去扯了证。

“但很多时候,他谁都不搭理,就自己住在博山楼的道馆中,甚至不让姑姑还有阅音姐去探望。

“两个人的关系时好时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90年。”

临近结尾,何东楼的表述,倒是渐渐流利起来:“90年是他们结识十五周年,也是拍摄这张照片的五年后。那时候,大概修馆主也后悔前些年做的一些事,主动和姑姑修复关系,两个人商量着去他们初结识的地方做纪念。

“然而那时候,荒野环境还不是特别好,卫星城周边畸变种出没非常频繁。当时可能又正好是‘赤潮’发动前的一个当口。在路上,他们遭遇了畸变种袭击。

“据说当时本来还好,保镖什么的都跟着,虽然很危险但也不是应付不了。可是在战斗期间,修馆主突然就发病了,导致局面一下子崩坏。

“驾车撤离的时候,又祸不单行,出了严重事故,阅音姐就是在这场事故中受重伤的。

“阅音姐是一个,姑姑也是……”

何东楼没有再说下去。

罗南从资料上看到了如下描述:

“……保卫人员皆殉职。

“修神禹与凶兽死斗,因伤不敌,胸腹剖裂,血流几尽。

“何女士持枪,近身以为饵,待凶兽撕咬时,枪击凶兽眼、口、鼻等处,重创之。

“然而终不敌……竟未全尸。”

后面,依稀是修馆主绝境疯狂反杀的情节,但罗南看不太仔细,只是让资料页面滚动,看到了当时现场的照片。

资料整理者的心肠真硬啊!

虽然是一个远景,可修馆主紧紧搂抱着一团依稀人形的血肉,身体蜷缩哭嚎的影像,还是有一种直戳眼底的尖锐狰狞。

罗南下意识快速滑过,然而下一秒,他忽然想起什么,鬼使神差般,把资料页面又向上翻,一直翻到修馆主与何季微初结识的有关记录上。

入眼的是近乎宿命恶意的文字:

“……保卫人员重伤。

“修神禹竟与凶兽近战,手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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