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后事

东方卓放下手中信笺,长叹了一口气,言语中多了一分怅然:“其错在我。若是我不千里传书请来姚兄,便不会死在这异乡。”

东方卓年纪与姚惑相仿,脸色青黑,双眼细长,颌下留着一部短须,戴着黑色帽子,头发梳得整齐,额上皱纹明显,略显老态。

杨锐抱着盛着师伯骨灰的坛子,默然不语。三日之前,在东方卓主持下,为姚惑火葬。杨锐虽想将师伯遗体运回江南,可路途遥远,殊为不宜,只得作罢。

东方笑与一众师兄弟分列在旁,脸上却也无特别表情。他们都是汉人,自祖辈迁徙西域,已历数代。此处气候恶劣,汉胡混杂,势力倾轧不绝,部落仇杀不断,每日挣扎求生,几乎年年都有亲属莫名死去,因此每有人丧命,众人已然麻木,无悲无喜。

而于杨锐而言,大部分时光都与师伯和妹妹一起,靠着五色剑积下的威名,在江南故土也算风光。一时之间,一丧一离,深受打击,很是消沉,终日以酒度日,可怜龙门派辛苦酿造的药酒,落入杨锐口中,味同嚼蜡。

东方卓抬头望了杨锐一眼,斟酌道:“贤侄,令妹的下落,龙门派上下定全力追寻。姚兄的仇,这笔账迟早也是要算。你既然来了,便安心住下。当年我远赴中原,在江南好生盘桓了一阵,于你师祖真人处也讨教了几招,受了不少好处。若不嫌弃,我便亲自指点你练剑。日后助你重回中原,他日出人头地,重建五色剑之威名,也好告慰姚兄在天之灵。”

杨锐眼眶微红,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只是低头不语。若是寻常龙门弟子能得门主指点武功,不知要怎样欢喜。

东方卓叹了口气,命人搀扶杨锐回了住处。

杨锐一走,东方笑便道:“父亲,我们果真要与沙盗开战?沙盗固然作恶多端,可毕竟在暗处,我们守来容易,可要剿灭这伙匪人,便不容易了。此外,沙盗首领巴山毕竟是漠南的吐蕃人,若是被我汉人剿灭,恐怕惹得吐蕃诸部不满。”

东方卓见东方笑周围弟子也露出犹疑之意,砰地用力拍了一下身前桌案,暴喝道:“我龙门立派百年,多少先辈前赴后继,抛洒热血,方能立足于此。区区小寇,便将尔等吓得心惊胆战了不成?”

众人心中一震,不由高喊道:“唯门主之命是从,誓斩沙盗!”

东方卓见士气可用,稍为满意,缓了一缓语气,道:“沙盗这一年来频频骚扰,若是继续放纵下去,恐成肘腋之患。不过当前之务,却是并派昆仑。昆仑地处藏北,横跨西域,连绵不绝,无边无际。自唐末大乱,中原武林隐居于此者不绝,开宗立派者众,互相并伐,已历经数代。如今共五个大派,一十三个小派,散人百余,均以龙门派马首是瞻,此正是并派之机。待昆仑诸人合为一派,门下徒众可达千人,为西域第一大派。到时候无论周边部落,还是回鹘吐蕃,便不敢轻易来犯。此乃百年大计,切不可因沙盗毁于一旦。”

东方笑等人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问道:“前者倡议并派,五大派中,百花、鸟谷、药王等派不肯屈于人下,其附属小派也不欢而散。难道此次转而支持并派了?”

昆仑地界门派以地名命名,因此龙门谷中为龙门派,百花谷中为百花派,以此类推。百花、鸟谷等大派各自又影响周边小派和隐居散人,只要五大派的门主同意并派,其余小派也会跟随。大派均存在久远,不肯轻易放弃传承,因循守旧乃是人之本能,东方卓也是动了不少心思,先后笼络了其门中不少核心人物。

东方卓微微一笑,捋着胡须,得意地笑道:“鸟谷门主去年年中去世,换了与我亲善的继任者。而百花、药王两派则深受黑汗、回鹘所扰,都主动派人与我交好,互为倚靠。上一月药王谷门主寿辰,我与其余诸派掌门宴上复议此事,终于达成一致。已约定今年六月,于龙门谷召开并派大会。你们向来坚守龙门镇,少知派中事务,此次并派大会,各派掌门均会前来,龙门镇附近更需保证安全,因而需加派人手,驻守龙门镇,提防沙盗前来报仇滋事。”

众人无不欢欣鼓舞,任谁都能想见,东方卓必是首任昆仑派掌门,自己这些龙门嫡系弟子,也可在昆仑派中占得重要之位。若是届时能观席并派大会,更是有幸。

东方卓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安静,对着东方笑道:“并派期间,要时刻留意中原局势,既要交好几大门派和世家,又要提防其将手伸到西域这里来。西域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朝廷和官府鞭长莫及,是用武之地,待并派归一,有了实力,便是与中原大派争锋之时。”

东方笑想起一事,禀告道:“父亲,再过几月,便是丐帮老帮主夏侯龙六十大寿,我与其义子解军交好,这次也给我下了帖,不好不去,总是参加不了这并派大会了。”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与少林齐名,其帮主夏侯龙在位数十年,每每发动帮众收集敌国情报,为宋庭征讨立下功劳,在江湖上交游广阔,声望盛隆,如日中天。若非大宋官府刻意打压江湖帮派,按前朝江湖规矩,已可召开武林大会,号令江湖。

东方卓道:“无妨,并派一事已成定局,反而中原需要有人坐镇,你刘叔年迈,恐镇不住场子。一旦并派成功,我会遣人通知,届时便向中原门派公告此事。”

又吩咐了几点细处关节,众人方纷纷散场,各归各位。

东方笑出了客栈的会客处,到了外头,此时正是午后,鲜亮的阳光洒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东方兄。”左侧传来游返的声音。

初始游返囿于身份差距,称呼他为少门主,在东方笑反复纠正下,才对等相称,不过态度仍是恭谨过甚。

东方笑眯起眼睛,望向游返,此时游返已剃光胡须,满面光洁,虽然面相相对其年纪而言稍显老成,仍显精神奕奕。东方笑问道:“游兄,家父邀请你加入龙门派,你考虑得如何?”

游返作了个揖,恭声道:“门主已奖了我牛羊和一柄镔铁宝剑,我怎还敢逾越。况且加入龙门派虽好,可我志不在此。当年家父从中原远徙于此,曾立誓要重返中原故土,这也是我名字中返之由来。落叶总要归根,此次我是专门前来与东方兄商讨此事,想请东方兄帮个忙。”

东方笑想了一想,道:“你是想与这商队一同回汴京?”

当初与姚惑三人一同前来龙门镇的商队,正于龙门镇布置商铺,龙门派已通知附近门派部落,远近的黑汗国商人也闻讯而来,希望拿个好价。商人雇了当地镇上乡民为其搭建铺面,吆喝讲价,此处人口稀少,请人出价甚高,因而龙门镇街上一派热火朝天,熙熙攘攘。

这批行商,约莫逗留半月便要返回中原,若是有滞销货物,也可折价卖于龙门派,因而稳赚不赔,人不必长久驻守。游返便是看准了这点,思索着随着商队一同前往中原,既能省下一笔花销,而且过境之时,也更稳当。如今西夏与大宋战火方息,边境犹未放开,从吐蕃境内走,则过关花销甚巨,游返家徒四壁,可没有这等财力。

东方笑道:“游兄真是来得巧,我正好要前往中原,若是不嫌弃,可作伴一同前往。商队行路甚缓,若与我同行,可快马走西夏境内,不出一月便能竟抵大宋境内。”

游返搓了搓手,尴尬道:“东方兄有邀,自是理想。只是囊中羞涩,与商队同往,尚可谋个差事,充作路资。且我也无快马,恐落了东方兄的行程。”

东方笑道:“无妨,一路吃住便算我身上,到了汴京,你也无甚去处,可在我处落脚,等你找着生计再说。”上次解救姚惑,东方笑见游返智勇双全,遇事镇定,便留了心,有意结纳此人。

游返大喜道:“如此我也不推托了,到了汴京,若是有用得着我游返的,东方兄尽管提便是。”

这时,从右侧街上过来了一名龙门弟子,喊东方笑道:“大师兄,大事不好。”

游返告了一声别,便回头离开,准备行装去了。

那人到了近处,喘了两口气,忙道:“刚刚我按门主吩咐,前往那位五色剑杨公子的房间,想将他师伯的一些遗物交还给他。可是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开,便闯了进去,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不见踪影了。本以为杨公子在镇外散步,便附近找了一周,也未见人影。”

东方笑一惊,如今姚惑在龙门镇地界身故,杨沁也在眼皮底下失踪,均可算是龙门派的过失。若是杨锐再出意外,可不太好交代。于是赶忙吩咐该弟子去镇口继续打听其下落,自己忙去见父亲,禀告此事。

渐渐日落西斜,整个镇上的人都发动了,也未见到杨锐下落,只有镇口有人口称见过有人策马出了镇,但是否杨锐,也说不清楚。

东方卓命众弟子分散四处搜寻,但因商队驻扎,为了防范沙盗,人手不足,也不敢倾巢而出。

东方卓叹了口气,坐在房间的长凳上,手摸过五色剑谱的封皮,自言自语道:“姚兄,我对不起你啊。”

站立一侧的东方笑忙道:“观其房内,行装携得齐整,应是有过一番准备,骑的也是姚世伯本来的白马,料无大碍。杨兄遭逢巨变,一时想不通此事,也是应有之事,只怪我们未能提前查知,早做准备。”

东方卓拿起五色剑谱,交予东方笑,道:“笑儿,为父知你已窥剑道门径,于天下武功,自有点评。虽总觉剑道一事,颇为渺茫,不过你既有此心,我也不强加阻挠。这五色剑与我渊源深长,当初我初入中原,正当无色真人盛年,曾见识过其剑法,惊才绝艳四字,毫无夸张。如今姚兄故去,临行前将此剑谱传我。你可拿去一观,若有所得,也好转授其后人。只恐五色剑后继无人,叫人空留遗憾。这几年,我自觉心力有余,门派事务无需你过分操心,你可专心剑道,若无大成,便要负起昆仑一派的责任。”

东方笑接过五色剑谱,翻开封面,首页上记着十六个字:“飞花过处,留之无痕。世间万色,归于无色。”

东方卓道:“无痕非痕,无色非色。无色真人创五色剑,分授五徒,便是着了色,剑法留了痕,五徒天资不一,终无人能到无色真人的境界。”

东方笑掩了书页,珍重藏了起来。

东方卓又从里屋取出一个布包,哐地顿在桌上,道:“此玄铁黑陨,乃陨石坠落而生,万中无一。留在昆仑,终是一块顽石。你拿上送至大名府金剑山庄,求见庄主庄寒墨,请其炼造一刀一剑,宝刀送予金剑山庄,宝剑还于昆仑派,作掌门信物,流于后世。”

东方笑一惊,此玄铁石世所罕见,是无上至宝,也只有父亲有气魄送出。不过这金剑山庄庄主每年只亲自下炉一次,炼制一把兵器,所得皆是珍品,便是有钱,也难得其一,也只有这等宝物,方能引得对方出手炼造。

交代完事情,东方卓复坐下,道:“上次听你说到凌孤,此人带走杨家小姐,恐是回了中原,你到汴京,可四处打探其下落。若是对方人品不错,为父便做主替你纳其为妻。你年纪也不小,也是成婚的时候,这几年我忙于门派的事,也是忽略了你的大事。”

平时东方笑洒脱自如,此时便有些局促,俊美脸庞隐隐泛起血色,忙跪下道:“父亲,关于婚事,我倒真有事要禀告。其实我早有心上人了,杨小姐的下落我定会打听,不过许婚之事便也算了。”

东方卓呵呵一笑,郁闷的心情终于纾解了一番,道:“便是你上次所说的卢家小姐,南海剑圣卢元德之女吧?南海剑圣晚年得女,如掌上明珠,小子竟能有幸,得南海剑圣之女垂青,也是一番造化。等为父忙完并派一事,便操持你的婚事,定能风风光光将其娶回来。你结了南海派的姻亲,于昆仑派也是好事。”

东方笑心中大石落地,人也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