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云子傲大婚在云影忌日后的深秋时节,也是在这一天,南宫映雪生下了一名女孩。
红灯如龙的云府,云子傲和林如是牵巾入堂,接受族亲们的祝福。拜堂之时,云子傲双目空洞犹如草芥,只是听从那傧相干巴巴而祝福的赞礼声,做出僵硬的动作。
如花似玉的林如是继承了家族的美貌,嫁衣红妆的林如是的美丽足以和云曦并驾齐驱,甚是更胜一筹。
林如是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丈夫心中另有他人,不去叨扰和嫉恨。用一点一点温柔的蚕食和侵占,方是上上之策。
但她不知道,凡间的粉黛再是美上千倍万倍,却不及南宫映雪回眸一笑。云子傲在心中想起来总是痒痒的,但他也不会拒绝林如是的好意,作为丈夫的自己也是爱她的,只是情非得已。
江南的秋天总是乍暖还寒,云曦总会谈起已白雪盖顶的剑气峰,眉目总有深情夹杂着悲伤,“无心哥哥已经决定了,那个女孩,叫瑶雪。”
“‘云衣遮蔽世无尘,瑶月映照峨眉雪’,如是听子傲说过。想妹夫定是国士无双,方能配上曦儿和映雪妹妹这两位绝世佳人。”林如是将一杯温和的玫瑰花茶端到云曦身前。在这样的大世家中她行事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的殷勤会不合时宜。
云曦听出了她的小心翼翼,就如同自己害怕风无心会再次消失一样,将手掌覆着她的手背,“嫂嫂,嫁给哥哥委屈你了。但曦儿知道哥哥亦是一个温和柔情之人,或许他没办法全心全意地爱你。所幸的是,你的爱会成为捆住他的枷锁。”
林如是眉目中的笑容甚是凄苦,“如是能嫁到云家,已是天大的恩惠,怎会委屈……子傲乃世家大子,如是怎可妄想得到他全部的爱。”
林如是的话,与大部分女子一般。云曦开始责怪自己的苛求和自私,虽说她与南宫映雪相处得甚是愉快,只是心中对风无心有一丝不畅快——是疲惫和难堪。
“曦儿,如是。”新婚之后的云子傲必须要将长辈们喜欢的笑容挂在脸上,以至于现在看上去有点僵硬。
林如是听见云子傲对云曦的称呼口气会重一些,心中了然,作裣衽礼,寻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云曦有点不畅快,摆起了臭脸,“都是自己人,干嘛还支开嫂嫂?又想问映雪的事?哥哥,她都是名正言顺的妹妹了,你还奢求什么?好好待嫂嫂才是正道。”
“不是!映雪的事刚刚在门口我已经问了一鸣了。我怕我对映雪的关心会伤害如是,所以……”云子傲话锋一转,“我给我的小义女准备点了礼物和衣裳,你回去的时候帮我捎给映雪吧。”
“不要,我看你对亲外甥都没有这么好。再说,苍雪剑会我已经忙得够呛了。”云曦没有犹豫地回绝,是对他的偏爱的不满,“你还是多打算一下,为我们云家传续香火吧。”
云子傲的敏感,会让他因为云曦的话而自责。他无法用无奈这个无力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因为自己的偏执,让妻子得到了不公平的爱。
云子傲会在兴起之时,教授林如是紫云宫的剑法,可她的愚蠢和过分的柔弱让他不得已而放弃——他仿佛看到了曾经对武学渴望而缺乏天赋的自己。顾影自怜让他对尽职的妻子更多了一份愧疚。
晚秋的大雨降临在这个丰收季节的最后一天,云曦启程回留客山庄,而云子傲突然决定带着林如是去参加苍雪剑会,在路过河南的时候,祭奠一下亡父。
连天峰山路陡峭,对于深闺之家的林如是难如登天。云子傲心疼地看着她为难的表情,一把将她抱起。林如是喜欢他无声的温柔,但她知道,自己只是充当他最私藏的宝物,而无法像知己一般与他共诉衷肠。
云子傲的嘘寒问暖林如是已是听得耳膜生茧,相敬如宾的生活塑造了她的贤淑雅静。
林如是没见过云影,更甭提什么感情了,所以没有一滴虚伪的眼泪。可她想不到,原以为骄傲而冷漠的云子傲会在云影的坟前默然哭了那么久。
“除了你,我从没有在别人的面前哭过。”在下山的路上,林如是用手绢帮他擦去眼角残余的泪水时,听到了他说出比海誓山盟更动听的话。
“啊!”山道的拐角,林如是被一名扫山道的老僧吓了一跳,急忙裣衽道歉道,“大师,小女子失礼了。”
云子傲再一看,竟是本初和尚,“方丈,是你!你怎么在这扫山?”
“阿弥陀佛。”本初和尚回了一个稽首,面相从容自然,“小僧已将住持禅杖交给本尘师弟了。小僧怕师叔寂寞,故值扫山之职相陪。”
云子傲审视着本初和尚,他虽没有玄苦禅师的禅风梵骨,却也道是风轻云淡,面相不再有以前那般贪求凡名的狰狞神色。他更是知道他与玄苦禅师近乎不可化解的鸿沟。
本初和尚看着云子傲不解的神色,淡笑应道,“云公子知晓西夏东阳君的‘残炎烧’吧?其实那是我们少林‘炎阳刀诀’的残篇。当年吾师修炼,却不幸走火入魔,误杀前来送饭的小沙弥。师伯为大义不得已杀之,小僧故而怀恨在心,誓为师报仇……纵然小僧武学天赋百里挑一,可几次暗袭皆败于师伯之手。师伯只是悉心教诲,从不伤我性命,之后还将主持之位传与小僧。折剑山庄覆灭后,小僧潜在少林偷习‘炎阳刀诀’,始终难成。可师伯却悄然圆寂。”
“他圆寂前的最后一件事,竟是向风庄主为小僧乞得一条命。”本初和尚湿润的眼眶望着连天峰的山尖,“所谓的‘仇人’辞世后,仇恨烟消云散,小僧犹是大梦初醒,遗憾之中却领悟到‘炎阳刀诀’中最后一句口诀‘世间万恶纳我心,举身炎阳灭浊华’。师伯从来不会为自己开脱。杀了师弟,对他来说亦是痛中之痛。可小僧却……”
本初和尚忙用宽大的衣袖擦掉泪痕。
但人之秉性怎会轻易更改,云子傲知道他只是刻意敛藏的锋芒。说到底他还是不适合做一名素餐隐忍的和尚,因为他着迷于外面的花花世界,只是师傅的教诲如枷锁一般困住他的手脚。
当云子傲将苍雪剑会的书帖拿到本初和尚面前时,他颤抖地看着书帖良久,才匆匆接过,珍藏于怀中,再向云子傲鞠躬稽首,小心翼翼地离去。
云子傲已经不再对谁有恨意,纵然有所遗憾,但他对生活还是充满期望,“至少我们都活着,至少我们还有牵挂。”
留客山庄在深秋已成银装素裹的白城。
暖阳给了银杏树足够的勇气,让他们依旧金灿灿地欺霜傲雪。
南宫映雪一身素装,怀中抱着出生不久的风瑶雪,行在天地一片金黄的西装银杏林内。她面带笑意地拾起一片蒲扇般的银杏叶,透过稀薄的叶缝看蓝天犹是梦里的黄昏。
对于风瑶雪,她溺爱之外又有点吃醋——她犹记得临盆那日,是风渊第一次来看她。老父亲心疼的眼神显露无遗,看着苍白的她,说一句心疼的话,“你和曦儿一样,都是好孩子。”
“瑶雪,瑶雪。跟娘的名字很像。”南宫映雪水灵灵的眼神直盯着酣睡的女儿,不由暗笑道,“瑶雪啊,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却有了你。”
南宫映雪在留客山庄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因为紫云宫的雪绣在宋辽两地大受欢迎,由留客山庄批发到江南云府经销,已经让风云两家大赚一笔了。紫云宫的姑娘们接到姐妹们的书信,也陆续到留客山庄来了。
留客山庄规矩拘束得紧,新来的姑娘虽有不适,也渐渐习惯了。她们的活泼可爱迷得留客山庄内的男弟子神魂颠倒,牵肠挂肚。
窸窣的脚步声如清风匆促。
“无心。”南宫映雪刚闪过这个念头,风无心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把强抱过风瑶雪,疼腻地轻触她细腻的脸蛋,“瑶雪,瑶雪。”
南宫映雪嘟嘴撒娇道,“以后你是不是只疼瑶雪不疼我了?”
风无心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淡笑道,“瞎说什么,瑶雪是我们的女儿,怎么会一样。”
“嘻嘻。”南宫映雪俏皮一笑,钻进了风无心的怀中。她更喜欢云曦在的时候,那样风无心就用更多的时间陪她,而不用因为山庄事务而难以脱身。
南宫映雪的不安随着苍雪剑会日益迫近而渐渐增加。九剑谷的幻境如梦魇,几次让她于长夜中惊醒。而她,总是看着枕畔安睡的风无心,独自掩面哭泣:
那是一座雪峰上,一天金黄色的天空,美不胜收。南宫映雪不知身处何地,但她的目光可以看清这片天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雪山之巅上的那个人,就是风无心。她尽力地叫喊,可声音被层层的金色云朵吸纳,就连自己也听不到。
她开始大声哭泣,风无心好像有了回应,抬头环望天空。南宫映雪惊喜地向他招手,可在风无心背后的另一片天空,她看到了一道白黑相间的虚影。
南宫映雪看到与她一样的雪白长发,冰蓝色瞳仁——蓝玄云和他手中的承影剑。
倏然之间,承影剑化成一道漆黑的雷电,朝着风无心的心脏刺去。风无心还在环望,他根本看不到蓝玄云身在何处。又或许,他是在寻找南宫映雪的身影。
“无心,他在后面。”不管南宫映雪哭喊多少遍。风无心始终都没有转身,双眼左右彷徨,寻找她的踪迹。
南宫映雪看着那道漆黑的闪电刺向风无心的后心。
一丈,一尺直到一寸!
“不!”南宫映雪总会在千钧一发时惊醒……
从惶恐的思虑中回神,南宫映雪看着风无心和他怀中的女儿,热泪噙满了双眼,不由地伸手想要抚摸丈夫的脸庞。
“‘长虹映雪’你不是还没学吗。我现在教你,如何?”风无心突然抬眼,却见南宫映雪泪眼朦胧,“映雪,你怎么呢?”
“没,没事。”南宫映雪强挤笑颜,抬头看了看金黄色的银杏树不断落叶,铺黄了青石路,“映雪现在很累,不想学。无心答应我,下次再教我,好吗?”
风无心不知道南宫映雪为何突然伤感起来,“我现在就可以教你啊。”
南宫映雪摇了摇头,温柔地说道,“无心,你要答应我,在没有教会我‘长虹映雪’前,不要离开我。”
这是一种可怕的预感,南宫映雪感觉自己如果学会了风无心的所有的剑法,那么他就会离开自己一样。
风无心的左手穿过南宫映雪的耳旁,捋起她的雪白长发,将她拥到自己的怀中,“映雪,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没有谁能够拆散我们。让我们一起陪瑶雪一起长大,好吗?”
“好,好。”南宫映雪将头埋在风无心的胸前,颤声答道。不听话的眼泪一直从眼中往外冒,沾湿了风无心的衣裳。
风无心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她,心中冒起一股巨大的不安,如阴霾降临,迅速遮掩了本以为明朗的未来,掏挠着他的心壁。
他紧握拳头,闭目发誓,“我有能力,也定要给予他们母女一个美好而值得憧憬的未来。我风无心的一切,不允许任何人来夺走。”
十一月的寒风吹黄剑气峰山道的青竹。
夜未央,鸡鸣晓。雷少云如期而至,还有他身后朝廷赏封的车队。
风无心忽然从梦中惊醒,看着一旁安睡的云曦和风云尘,匆忙地起身,披上长袍,见那寒月依旧明亮皎洁。他推开窗棂,遥看那山门熙熙攘攘而心花怒放,“他来了?”
云曦被风无心的穿衣声吵醒,慵懒起身,“无心哥哥,现在天色还晚,你要去哪儿?”
“曦儿,有人来了。”风无心的异常兴奋让云曦摸不着头脑,时临苍雪剑会,留客山庄灯火通宵,每一刻都有人进进出出,有什么好惊讶的。但云曦还是决定同他一起去看看。
大雪刚过,所幸留客山庄的仆从勤劳,锁剑坪依旧清洁。只是每一块青石板的细缝间,都堆满了细碎的白雪。
“你们,把那两个御赐金匾抬进问剑大殿,等云庄主醒来再做打算。”风无心和云曦远远就听到了慕容一鸣在发号施令。
风无心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雷少云的背影——那件蓝黄条纹相间的锦袍,和那个高高竖起的发冠,穿着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雷二哥。”风无心口语中含有一丝失望,他原本以为……
雷少云回头时,风无心看见他凄苦的神情,满脸沧桑恍如隔世,“无心,你来了啊。”就连他的口气,也显得苍白无力,“这是朝廷御赐留客山庄的两块金匾,分别是‘奉天营武’和‘苍雪剑会’。”
“奉天行道,营武江湖……”雷少云宣读皇帝的谕诏时,风无心压根没有认真地听,而是将目光投降被暗夜笼罩的延绵山道,好像在期待什么。
“他会来的。”雷少云将诏令随意地交到慕容一鸣的手上,然后拍了拍风无心的肩膀,“进屋里吧,这里风大。”
“那个直觉,是错的吗?”风无心不想轻易放弃,可那沉重的夜霾将山道染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无心哥哥,风寒露重的,小心着凉。我们先进去吧。”云曦想打消风无心这种没有由头的期盼……
“虽是兄弟情深,奈何天地不饶。”雷少云摇头唏嘘,如今的他,生活一片狼藉,未来一片迷惘,他的希望如成汪洋上的一座未名孤岛,苦寻不得。
寒风中,雷少云双手环抱着自己,他选择回避云曦和云子傲的眼光,对所有的事也缺少了热衷。衣裳单薄的他拒绝任何人的好意叮嘱——在得不到慕无双的原谅前,他愿意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法,来缓和心中难堪的重负。
云曦双目噙满泪水,心疼地看着风无心蹙眉而等,“曦儿陪你等。”
不知过了多久,山尖冒出墨黄色的暗光,天地渐渐有了一丝微微的光色。蜿蜒的山道上,夜霾渐渐稀薄。风无心可以看到满山的枯竹在寒风中摇曳,清脆的黄竹叶漫天飘飞,埋土成尘。
又一刻钟,天微明,风无心清晰地看见,陡峭的山道直到拐角处空无一人,仅有几声虚弱的鸟啼声。
“回去吧。”风无心自嘲地笑了一声,抱着瑟瑟发抖的云曦正要返回山庄。
突然,苦竹林中响起林动鸟飞声,好似有人搅扰了它们的美梦一般。风无心期盼地回头,可看那山道依旧空无一人,天空的颜色已从墨黄褪成了昏黄。
“别等了,走吧。”雷少云拉住风无心的手腕,“无心,他要来,早晚会来的。”
风无心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好!”
正待他刚要转头的那一霎那,山道的拐角尽头,突然出现了三个人——萧将离,萧心涵和叶织秋。
风无心疾走了两走,他和萧将离正好四目相对。那健壮的身躯,刚毅的目光,束身的黑袍,无不一一唤醒风无心的记忆:从他们幼年交心的相识开始,同眠月下,衷肠诉尽……
“你还好吗?”风无心将这句难以出口的话缅藏心中,看着萧将离一步一步地踏上山阶。他们没有回避彼此的目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往事已如风而散,且道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