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蜀香绕环不忘忧
顾氏本是江东望族,宅子庭院极为宽广,两人走到外院一株李子树下,只见门外进来一对母女,母亲秀丽端庄,女儿稚嫩可爱,顾炎武当下行礼:“叔母好,又带着琴儿出去玩耍啦?”
女子点点头,微笑道:“许久不见你,怎的今日来了?”边上女孩儿嚷道:“绛哥哥,这大哥哥是谁呀?”
顾绛伸出手摸摸她的头,道:“这位北宫穹哥哥,来家中住上几日,你莫不是不欢迎?”
女子看了一眼北宫穹,笑道:“这位便是北宫世侄吗?果然人中龙凤,只是。”她忽然叹息一声,“往事不必再提了,你且宽心在这儿住几日,你顾世叔会替你照应的。”
那女孩儿蹒跚着步子跑到顾绛边上,扯着他衣摆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玩呀?带上琴儿一起去罢!”
顾绛摇头道:“不成不成,若我记得不错,此时该是你读书的时候了罢。若带你出去,世叔不知又该怎么凶我了。”
女孩小嘴一扁,眼圈已是红了。大声道:“不嘛不嘛,琴儿就要跟你们一块出去玩,每次出去都不带我,你们定是悄悄玩风车去了!”
顾绛咳嗽一声,看了一眼女子,忽然板起了脸,故作神秘的说道:“我们要去山上抓嘎嘎,你去不去?”
女孩儿顿时小脸失色,后退几步,摇头道:“不不,我不要和你们去抓嘎嘎!”
原来嘎嘎是民间一个流传极广的怪谈,说的乃是一个吃人怪物晚上摸到家中去啃食小孩的故事,大人常对晚上不肯睡觉的小孩子说:“你若再不乖,嘎嘎便来抓你啦。”小孩闻之莫不乖乖安睡。女孩此时骤闻嘎嘎之名,顿时吓得缩回了母亲身边。
女子拉过琴儿,点头道:“你带着北宫世侄在外面好好散散心,琴儿,玩也玩够了,今日功课还没做,快去见过爹爹便读书去罢。”琴儿乖乖跟着女子走了,不时回头看一下北宫穹和顾炎武,似乎还对这嘎嘎心有余悸。
顾绛长舒一口气,道:“北宫兄,我们去万里楼喝酒去吧。”
北宫穹点头道:“全听顾兄你安排。”他负手望天,只见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着实是个好日子,只可惜自己家破人亡,未来又在何方?
不管了,且先大醉一场,再做商议!
“哟,原来是顾公子,好久不见,又来照顾咱们生意了?”老板看见顾绛带着北宫穹走进来,不由得连忙哈腰。显然顾绛是这里的大主顾。
顾绛点头道:“老余,还是老规矩,到时候一并结了。”
老板笑道:“马上让伙计来招呼,您常坐的雅间倒还空着,且和这位公子先请上去吧。”
两人登楼入座,这万里楼临近长江,两人坐的又是靠里的窗户边上,只见白云悠悠,江水滔滔,秋风吹入,一片凉爽。北宫穹于这高远情景之下,心情似也好了不少。
顾绛道:“往常和朋友们在此买醉,常有诗赋佳作,不知北宫兄可擅诗文?”
北宫穹也不谦虚,道:“小弟不才,倒是略懂一二。”
顾绛抚掌道:“好!”他神游窗外,片刻间脱口成诵:“万里长江东流水,千古英雄化清风,如疑往复功名路,且将鱼肠诛王侯。”
北宫穹点头道:“确是好诗,顾兄果然高才。”
小二此时已端上酒菜,只见鲈鱼缀着葱花,芡水滋润之下,格外鲜美动人,再看猪脚,红而不艳,油水淋淋,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桌上两坛酒用黄泥封着口,虽未起开,似便有一股悠悠酒香勾人馋虫。
北宫穹这几日饮食甚少,此时只觉喉头咕噜,胃口大开。顾绛道:“本地名菜,还望北宫兄莫要嫌弃,请!”
北宫穹尝了尝鲈鱼,只觉鱼肉的鲜味在芡汁的包裹中更是可口,整个舌尖似乎都要融化在这美妙的滋味之中,他不禁多夹了几箸,赞道:“真是珍馐佳肴,江东名菜,果然名下无虚。”
顾绛拍开封泥,替他倒了一碗酒,笑道:“且尝尝这酒如何?北宫兄可能分辨得出这酒是何品种?”
酒气慢慢在空气中挥散,一股浓烈的香味沁人心脾。北宫穹不禁赞叹道:“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罢,酒味醇而不烈,芳香甘美,实在是饮中佳品。”原来他虽不嗜酒,只因父亲祖父极擅品酒,却对酒之一道颇有研究。
顾绛抚掌大笑道:“北宫兄好眼光,在下佩服。”
两人举杯碰了一下,仰头便饮,顾绛道:“还有几道菜未上,我们且细细品酌。”
夜渐渐深了,顾绛和北宫穹并肩走在路上,晚风徐徐吹过两人发烫的脸颊和胸膛,颇为舒服。
远远望见顾府大门,只见顾应同一家子都坐在外面池塘边说着闲话。两人走过去行了一礼。顾应同点头道:“忠清啊,这几****就多陪北宫世侄散散心,莫在外面到处乱跑了。”
顾绛道:“知道了,叔父。我还未去拜见姆妈,这便去了。”
顾应同点头道:“你且去,我还有些话要跟北宫世侄商量。”一旁顾薰抿嘴笑道:“大哥,你这衣衫不整的,不怕姨妈责怪?”
顾绛一昂头,高呼道:“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如此人生,方是惬意,又有何可以责怪?”
顾应同骂道:“浪荡不羁,像什么样子!”说话间,顾绛已是跨门而入,只听得喀刺一声,他一脚踩在垂下的腰带上,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跌在地上,痛的哎哟一声惨叫。
顾薰忍俊不禁,招呼一旁的王婆道:“婆婆,请你将大哥扶回房中吧,他这样子,我真怕他钻到天井里去。”
顾绛被王婆扶起,仍然嘟嘟囔囔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男子汉大丈夫,有谁不曾摔跤?”
望着顾绛跌跌撞撞的身影,顾应同摇了摇头,对一旁的北宫穹道:“北宫贤侄莫怪,我这侄儿自小浪荡惯了,全然没一点礼数。”
北宫穹还礼,心中暗自纳闷,这顾绛身为外侄,与叔父一家未免也太过亲昵随意,和这顾薰更像亲兄妹一般,全然没有隔阂客套。
原来北宫穹不知道,顾绛名为外侄,实乃顾应同亲子,只因堂伯顾同吉无子早逝,便将顾绛过继给未亡人王氏为子,承其香火。
“世侄啊,”顾应同和蔼的望着他,全无了早间的严厉,“当初你因伤昏迷,被你北宫家一个故人救出,咳咳,”他顿了一下,“只是这人不愿你知道他的身份,便送到我这儿暂避风头,待外头风声平了,你有何打算?”
北宫穹怔住了,念头一转间道:“小侄家破人亡,全靠世叔和这位伯父方才保得性命,以后若有机缘,定当报你两位大恩。”他一咬牙,狠声道:“只是这血海深仇,纵使豁出性命,我也是要报的。”
“照理来说,作为长辈,我是断然该阻止你去找魏忠贤寻仇,此举对你而言无异于以卵击石,白送了性命。若你一死,北宫家便是真的绝嗣了。”顾应同缓缓说道,“只是少年性子刚烈如铁火,此等大仇如若不报纵使活在世上恐怕也是痛苦万分。因此我对你日后抉择,不与干涉,只望你自己思量清楚。我日前对你所说激烈之语不过一时之气,切莫放在心头,是深入重围亲取仇人头,亦或是隐姓埋名延续香火,皆由你自己做主。”
北宫穹道:“愿舍颈上首,只为斩前仇!此仇不报,我北宫穹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上?”
顾应同眼睛忽然亮了,抚掌赞道:“好一个愿舍颈上首,只为斩前仇,不愧是北宫家血性男儿!”他从袖袋中一抖,拿出一件事物来,北宫穹定睛看去,只见一挂红绳上串着一块绿莹莹的宝玉。
“这便是魏忠贤苦寻之物,你父亲似乎早有预感,一个月之前便寄放在我这儿,没料到一语成谶!”顾应同感伤的将红绳挂上北宫穹颈子,北宫穹感受着胸口传来的凉意,一阵恍惚。
“便是为了这东西,便覆灭了我北宫一族?”他慢慢用指头捻起红绳,只见绿油油的宝玉在空中轻轻打着摆子,这宝玉似石非石似玉非玉,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世叔,敢问这东西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让魏老儿不惜如此大开杀戒?”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开始发起热来,血如同锅上的水,渐渐在血管里升温。
他摇晃了一下,眼角莫名其妙流下泪来。
顾薰柔声道:“你别再想了,日子还长的很,你今天喝了这么多酒,天色也晚了,不如回去好好歇息罢。”
她话音方落,北宫穹忽然哇的吐了一口血,缓缓软倒在了地上,此刻他只觉身子里的血液如同撒蹄的野马一般横冲直撞,心脏更是诡异的疯狂跳动,几乎要从他腔子里蹦了出来。他张开嘴,却是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东西愈来愈亮,然后慢慢暗了下去,最后归于一片黑暗。
顾薰尖叫道:“啊,你怎么了?”一双手将他拉了起来,北宫穹意识渐渐模糊,湮没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