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雨欲来时(下)
虽仍是春寒时节,可江南的人文风气不经意间让人忘却了身上的寒冷,沈易跟在楼云渊身后,不停的打量着四周景色,时而驻足细观,时而上前询问,时而拿出一个小册子在上面写划两笔。
楼云渊走在前头,却是不得不数步一回头,以免身后的沈易沉溺周遭景色而被忘在原地。
“沈少侠,我听说昆仑云阳道人一脉极少下山,每次一般就是一到两人前往江湖游历,莫非你是第一次到江南来?”楼云渊侧着身子,向立在一旁欣赏苏曲的沈易问道。
“嗯……”沈易双目微闭,过得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不错,我的确是第一次来江南这个地方。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繁华的地方,上次在石先生的马车上,走得太匆忙,倒是什么都没瞧见。”
楼云渊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愿坐车前往,便是想要多看一下沿途风景罢。”
沈易听着曲儿,摇头晃脑的跟着唱道:“江南雪,塞北花,难流连,易消歇……”
楼云渊轻叹口气,看了眼天色,向沈易唤道:“沈少侠,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行赶路吧。”
沈易长呼一口气,点头道:“说的也是,还是先办要紧事。楼兄不用如此客气,叫我小沈就可以了。”
楼云渊面部微微抽搐,并没有多做言语,而是径直向前走去。
“喂,楼兄,等等。”沈易见楼云渊走远,这才恋恋不舍的迈动步子,向前奔去。
经过数天拖拖拉拉的行进后,楼云渊的脚步渐渐放缓,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跟在一旁的沈易也明白,身旁的这个朋友,快到家了。
沈易并不清楚楼云渊的家乡在何处,也从来没有过去询问的念头,因为石砚冰先生在那件屋子,说出的那句话已经将意思表明得很清楚了:“你已经这么多年未曾回去过了啊。”
一个连外人都感觉到漫长的时间,和一个让无数人都会感觉到血热的词语。当两者混合在一起时,到底是一番如何的滋味?沈易自己并不清楚,但他从那些下山游历归来的师兄师姐脸上,似乎曾经看到过答案……
数年过后,自己返回昆仑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沈易迈着步子,不禁想到,“也不知师兄师姐他们过得如何,想来我回去的时候,邵扬师兄和小环师姐恐怕都已经……嘿。”沈易脸上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冬日的暖阳照射在他的脸庞上,似乎整个人也晕染上了这春日的颜色。
“沈少侠再坚持一下,已经快到我家乡了。”楼云渊轻拭额头,长呼一口气,向身后的沈易说道。
“嗯。”沈易漫不经心的答道,一路上见过不少秀丽景色,若是将苦寒的昆仑雪山比作守疆男儿,江南水乡就像是一名温柔女子。
“对了,楼兄,和你那位平瑶师妹来过这里没有?”沈易伸了个懒腰,忽然问道。
“并没有。”楼云渊摇摇头,答道:“依她以前的性子,还是待在堂内比较好。”沈易嘿然一笑,道:“石先生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看平瑶妹子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哈,想来不会是生我的气吧?”
楼云渊微微一笑,说道:“应该不是,尽管大家都觉得她捉弄人挺厉害,不过在我看来,她呀,心中还只是一个爱玩的小女孩罢,只是有些时候闲得无聊,喜欢做些事情来吸引大家注意力罢了。对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哈,只是刚才想到我门中的一对师兄师姐,见你和你那师妹感情不错,就随口问问。”沈易含笑答道。走在前头的楼云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想来少侠的师兄师姐亦是相当和睦?”
沈易面上的笑容更甚,打趣道:“嗯,就我所见,应该和你们两人差不了多少。”
楼云渊并不知道沈易话外的含义,他听得沈易发声中气饱满,便询问道:“沈少侠的伤好得如此快?我感觉你的伤势似乎已经痊愈了?”
“不错,”沈易走上前来,说道:“燕大侠和石先生帮我梳理通了经脉,而我在之前曾经服下过一枚灵药,想必这次受伤,将灵药的药效激发出来了。”
“如此甚好。”楼云渊笑道,随即指向前方道:“再行得半里路,就是我的家乡了。”
“哦?”沈易顺着楼云渊所指望去,却是见得青山绿水之中,一座规模不大的乡镇渐渐显露出来。“这便是书上所说的‘人杰地灵’吗?”
听得沈易这句打趣话,楼云渊并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
两人进入小镇,新年的气象仍在延续,街道上不少人见得楼云渊与沈易经过,纷纷向楼云渊问好,同时询问起沈易的身份。
楼云渊一一回礼,并向询问者解释道身旁的这名男子是与自己一同习武演文的伙伴。
待得走出那条最为繁华的街道后,沈易这才拉着楼云渊的衣袖说:“你与邻里之间的关系很不错啊,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他们还那么热情。”
楼云渊轻轻一笑,脸上露出了一个自豪却又略为落寞的神情,说道:“我没那么大本事,亏得是先父的福泽而已。”
“先父?”沈易愕然,楼云渊倒是显得很平静,解释道:“家父已经逝世快二十年了,只是以往对乡人多有恩惠,所以在他死后,镇上的人也很照顾我们孤儿寡母。”
“是渊儿回来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楼云渊面色一变,只见他转过头,看向前方,一名老妇人此时微驼着背,右手拄着拐杖,左手却是提着一小袋黄纸和一个餐盒,沈易也朝老妇人看去,只见老妇人鬓发鲜白,只是老态已显,脸上的皱纹已经堆如秋木,不过那双眼眸却是满满的慈祥之意,老妇人神色如常,并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
“娘亲……”楼云渊快步上前,接过老妇人手中的那袋黄纸,说道:“娘亲,街上风大,你身子不利索,怎的出来了。”
老妇人呵呵笑道:“今个儿日子,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得先去赵老四那里买些黄纸。”楼云渊略一哽咽,说道:“娘亲,孩儿不孝,回来得晚了些。这些小事交给孩儿做就好了。”
“呵,不晚,不晚。你能好好回来,娘亲就很高兴呐。”老妇人拄着拐杖,轻声说道,随后看向楼云渊身后的沈易,向儿子询问道:“这位年轻人?”
“哦,那位是孩儿的朋友,叫做沈易。”楼云渊俯下身子答道,同时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嗯?原来是本家。”老妇人点点头,像一旁的沈易说道:“我这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沈易忙直着身子答道:“沈老夫人哪里的话,令郎一路上倒是教了我很多东西呐。”
“嗯,没有就好。”沈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向前方走去。楼云渊恭敬的伴于身旁,而沈易也只得老老实实的跟在两人身后。
不多时,三人来到了西郊一颗大柳树旁,沈易远远瞧见这是一座老坟,顿时醒悟过来:“原来是给楼兄的父亲上坟……”
沈易向那老坟望去,坟前墓碑上工整的写着:楼氏枕云之墓,而一旁的两行小字受风雨侵蚀,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了,隐约可见什么无名,什么落魄的字眼。
沈老夫人立于一旁,面上无悲无喜,只听她喃喃说道:“孩子他爹,渊儿如今成长得很好,有君子堂的石砚冰石先生照料他,想来你不用太过于担心了。”
楼云渊则是信手点燃了眼前的枯草,将一叠叠黄纸慢慢的放在其上,燃灰在春风的吹拂下飞得到处都是,似是不敢惊扰冢中人,楼云渊只是静静的看着坟前的文字,默然叩首,待得尘埃落定,身上已是沾上了一片炉灰。楼云渊此时跪倒在地,轻声说道:“爹,孩儿不孝,未能每年前来祭拜,只是石先生于我恩重如山,士为知己者宏志,这句话是爹以前教给我的,如今孩儿正在向它靠拢着……”
沈易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待得楼云渊母子二人走过来,他这才活动了下稍有些僵硬的筋骨,同时向楼云渊灿灿道:“楼兄,对不住。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沈易刚想为自己在路上耽误时间而道歉,楼云渊却是伸手,将其打断道:“无须自责,时间本是足够的。其实沈少侠想问我什么,楼某一路上都很清楚,也愿意力所能及的为沈少侠解答疑惑之处。只是眼下在下须先将家母送回住处。”
沈老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易,旋即说道:“渊儿,家中尚有空房,不如就让你这位朋友住下?”
“是。”楼云渊点头应道,同时向沈易询问道:“只希望沈兄弟不嫌弃寒舍。”
沈易长呼一口气,喟然道:“果真还是受不了要当秀才的人啊,你再这样客气下去,我可要在沈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揍人了。不过想来你刚才喊了我一声沈兄弟,”沈易嘿嘿一笑,“我也就指望楼兄这一次的学费收便宜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