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静待光影入阁来(上)
唐巽鹤将纸条叠好,分别放进各自的盒子中。而最边上的一个木盒,犹自紧锁,上面的精巧小锁已经生出斑斑锈迹,可被锁着的木盒却是比其他几个还要干净几分,唐巽鹤的目光在上面停留许久,终是轻轻一叹,把东西放回原处,关上门,往回走去。
现在除去他自己,老屋中已经没有人知道第七个木盒的拥有者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唐巽鹤为何这十年来从未将其打开过,以他的能力,天下能够锁住他的东西已然不多了……
唐巽鹤慢慢赶回,老远就闻到一股酒香味,这时候,欢喜的声音也在大厅中响起来:“小师弟,慢慢喝,还有好几坛呐。”
唐巽鹤走进大厅,只见凤承平通红着眼,看着面前的酒碗,同时手指轻晃,说道:“师……师姐,待我缓……缓口气。”凤承平感觉到身后来人,忙转头一看,却是见唐巽鹤垂手立于自己面前,凤承平笑道:“老头儿,怎地去了这么久,不会是在路上偷看吧,这东西不是说看过就不灵了吗?”
唐巽鹤含笑抚了抚凤承平的头顶,随即袖袍一挥,将门掩上,坐回自己的位置,只留凤承平一人独自愣在那里。唐巽鹤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欢喜正在与凤承平斗酒,莫修和李昔极为明智的选择了隔岸观火的态度,而清歌与宜宁则是在一旁劝解调笑,言笑晏晏中,屋内的暖意又多了几分,而大家的脸庞在灯火的照耀下,都有了一种艳丽的色彩。
是因为,感受到幸福了吗?
唐巽鹤呼出一口寒气,拿起身边的酒碗,唤道:“欢喜。”
欢喜微微一愣,看向唐巽鹤,同时抱紧了身边的小酒坛,笑道:“先生也要尝一尝?我记得先生这一年来连小酌都未曾有过几次。”
莫修在旁也是一脸忧色的说道:“先生,虽说冬酒暖身,可你……也是知道欢喜的性子的。”
“倒酒。”唐巽鹤简简单单的说道,同时将酒碗递给了欢喜。欢喜稍一犹疑,随即展颜一笑,道:“放心,这酒虽然是我自己酿的,但法子是从别人那里弄来的,怎么都是一副信不过我的样子。不过啊,先生等会喝醉了可别怪我。”
欢喜倒出半碗清酒,双手递还给唐巽鹤,唐巽鹤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虽无良月,可大家难得共聚一堂,也当痛饮一番。”
欢喜拍手道:“先生说得极是。”语罢瞟向一旁的两位师兄弟,笑靥如花:“先生都如此说了,你们两人还想推诿过去?你们堂堂七尺男儿,莫非现在已经这么怕我了?”
凤承平也是在一旁推波助澜,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终于将两位师兄拉下了水。唐巽鹤浅尝一口,佳酿入腹,齿间留香,酒性颇烈,然而酒味在口中散开,却是另一番奇妙感觉,唐巽鹤微微一愣,闭目回味许久,才开口问道:“欢喜,你这酒是从何而来?”
欢喜刚刚痛饮下一大碗,听得唐巽鹤问话,忙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回答道:“这酒名为泉涸,承平有个好友,名叫叶影,酿酒的法子,是他的母亲教给我的。”
说到这里,欢喜瞧了一眼埋头倒桌的凤承平,向唐巽鹤问道:“先生感觉如何?”
唐巽鹤微微颔首,将叶影这个名字轻念几遍,又是啜饮了一口,随即赞道:“前后入味迥异,似有心而无意,此等滋味,当真好酒,想不到那妇人倒是个行家。泉涸……也是个奇怪的名字。”
欢喜悄然低笑,说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大老远的跑到小师弟的故乡去求教这酿造法子了。”
唐巽鹤听到此节,双手微颤,碗中本已不多的泉涸差点倾倒出来,他看向凤承平,问道:“承平,算起来你也有三年未回过故乡了,可有什么打算。”
凤承平犹自埋头于桌,一旁的宜宁悄悄拉了拉他的新衣衫,低语道:“师弟,先生问你话呢,有没有回故乡的打算。”
“啊,”凤承平抬起头,睁开迷蒙的醉眼,含糊的说道:“是时候回去了,我会回去的,一定会的……”
宜宁面带忧色的看向欢喜,道:“师姐,承平他似乎已经醉了。”
欢喜轻哼一声,玉手猛然敲了一下凤承平的脑瓜,笑道:“看在师妹的面子上,今天就放过你了。莫师弟!今年可别像上次那样丢脸,吐了半个多时辰。”
年夜饭的气氛在欢喜的带动下,一直处于一个较为热闹的氛围下,而此时唐巽鹤看着倚桌而睡的凤承平,喃喃道:“栖凤镇,倒是好久没再去过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桌上满是残羹冷炙,唐巽鹤看得李昔被灌到,与欢喜饮上数十碗后,亦是支撑不住,以前内力逼酒的法子已然用过,此番欢喜那双明亮的眼瞳盯得正紧,不好施展,只有找个借口,将李昔与莫修两人轻轻提起,送回屋内,躲过了一劫。
凤承平犹自酣睡,剩下的三名女子见着满桌狼藉,相视一笑,开始收拾起残局,清歌拾掇好碗筷后,道:“明天唐门恐怕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先去厨房,这里就麻烦你们了。”
宜宁看向凤承平,低声道:“师姐先行便是,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清歌抚了抚宜宁的柔发,道:“那我先行告辞了。”
待得清歌远去后,宜宁尚在迟疑要不要将凤承平扶回房中,却见欢喜双手叉腰,向倒在桌上的凤承平喊道:“装睡装够了没,也该醒了吧?”
宜宁略一愣神,只听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嘿,还是没有瞒过师姐。”凤承平站起身来,目中尽是清亮之色,哪还有半分醉意?
欢喜冷哼一声,道:“果然在装醉,你讨打?”凤承平面上露出一抹委屈神色,道:“原来师姐是在诈我。”
欢喜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酒量哪有这么不济,有什么话赶紧说,还非得等清歌走,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凤承平苦笑道:“师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不想等会把事情给忘了,这才不敢多喝。”他向宜宁低声说道:“我有事和欢喜师姐要说,能不能先在这里等一下?”
宜宁双手微颤,寒风吹拂而过,冻得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她点点头,简单的回答道:“嗯。”
凤承平见状,脱去了一件外衫,露出宜宁亲手缝制的那件新衣,他将外衫轻轻披在宜宁身上,摇头道:“今夜风寒,师姐怎地也不多穿点?”
宜宁欲要回答,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驻足原地。一旁的欢喜倒先开口道:“什么事情?就连宜宁都不能知道?”
凤承平不作解释,只是走出门去,向欢喜一招手。欢喜见状,握住身旁宜宁的手,向她点了点头,亦是跟着走了出去。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宜宁一个人留在那里,刚才的热闹似乎就像是镜花水月般,倏然而逝,只是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衫,传来的一些暖意,已足够温暖人心……
凤承平踩在雪地上,行得数十步,这才停下,看向身后的欢喜,开口道:“欢喜师姐,我……”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响,欢喜已是结结实实的赏了凤承平一个爆栗,她恼道:“你还真把宜宁一个人留在那里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说到此处,欢喜忽然愣住了,她看到凤承平慢慢张开手,一块小巧的鱼形玉佩静静的躺在他的手上,而上面的小小的刻字在这星夜的照耀下,格外的醒目。
“师姐,还记得他的吧。”凤承平缓缓开口道,脸上一副回忆之色。
欢喜明亮的眼眸看着那枚玉佩,声音微微发颤,道:“这是?”
凤承平赧颜一笑,道:“当时耍无赖要来的东西,想来他当时也相信我会把这东西给你吧。”
凤承平见欢喜不答话,心中一紧:莫不是师姐觉得二少爷将这东西随意送人,心下不快?他忙解释道:“师姐,你别误会,那个二少爷可宝贝这东西了,当时和雾狐对战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没管,唯独把那块玉佩交到我手上,让我保管好。后来我两分别的时候,他又给了我这件做工一样的东西,想来……”
凤承平不再多说,因为他此时已经看见欢喜掩住嘴,低垂着头,努力克制着全身的颤抖。凤承平心下一慌,忙问道:“师姐,是不是承平做错了?”
“没,没有……”欢喜应声道,“把玉佩给我。”欢喜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凤承平将玉佩递交给她,面带忧色的看着欢喜,心中忐忑,暗地自责道:“唉,凤承平,这次莫非是好心办坏事了?师姐看起来不像我预想中那样高兴,还是我会错东方二少爷的意思了?”
念及此处,只觉手上微凉,却是被欢喜捉住了手,欢喜低声道:“小师弟,辛苦你了。若是下次还能遇见他,代我说一声谢谢。只是……”
凤承平猛然一震,忙道:“师姐不喜欢他?”
欢喜摇摇头,细语道:“师姐不是那种婉约的性子,也不对你说谎,那次带回东海玄英后,师姐啊,就喜欢上东方家的二少爷了……”
凤承平恼道:“我看得出来,二少爷也惦记着你,你们有五年未曾见过,却依旧彼此念想着,为什么却要这样?师姐,你待在老屋太久,反而糊涂了吗?”
凤承平说完,只见欢喜抬起头看向凤承平,脸上已是多了一抹笑意,那双清丽无暇的眼眸让凤承平愣在原地,他已分辨不出里面所蕴含的感情,欢喜伸出纤纤玉指,抵住了凤承平的双唇,低声道:“小师弟,你说的不错。”
凤承平只觉一股冰凉之意从嘴唇上蔓延开来,欢喜继续说道:“我在老屋待得太久了,十五年,还是十六年?我已是老屋的影子,影子是要留在这里的,你明白吗?”欢喜痴笑道,“影子,是不能和光站在同一个面上的。何况还是东方家未来最亮的那道光?”
凤承平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话语,他沉默良久,欢喜还是挂着那副明媚动人的笑容,悄声道:“他会找到那个东方家的少夫人的,但不会是我。他的父母,是不会同意一个连来历都是谜的女子,做他们家的乖儿媳的。”
欢喜回望厅堂,宜宁的身影还在忙碌着,她转过头来,轻声道:“承平,师姐很是感谢你。这次回来之后,我感觉你变了不少,不过,你既然已经迈出了那一步,我相信你不会辜负宜宁的,是吧?”
凤承平双眼坚定,望向那个人影。欢喜踮起脚来,含笑轻抚他的发冠,笑道:“快些回去陪她,今晚风寒露重,她的身子骨怕是有些吃不消。”凤承平垂首,终是点点头,往回走去。
欢喜右手紧紧握住那枚玉佩,仿佛生怕它飞走一般,这时,凤承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师姐,少喝点酒,伤身。”
“我会的。”欢喜点点头,呼出一口热气,气雾消散开来,一切又重新归于宁静。
欢喜摩挲着玉指,左手拿起竹筒,晃动着里面的佳酿,喃喃道:“泉涸……”
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