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半生凭无端

夕阳渐沉,冬日里,却是晚来风急。

只见一辆马车孤零零地行驶在官道上,时近黄昏,车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车上的乘客似乎急着赶路,并不打算在夜晚休息。

看蹄印,拉车的两匹马均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赶车的老汉微眯着眼,右手握着马鞭,马的嘴角已经开始泛白沫,但老汉丝毫没有让其休息的意思,因为车里面的人并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他只有继续向前。

前行了大概四五十里地,天色渐渐的昏暗起来,马夫看了看四周的山壑,低声道:“少主……”

话音刚落,只见数道虹光从不同角度袭来,其中两道击向马头,马夫,而余下五道皆击向车身。

老汉见状,手上马鞭一紧,向空中卷去,只见其手一扬,马鞭在空中展开了一道很奇异的轨迹,将六道虹光卷走,而剩下的一道,和其相碰,差点将其马鞭震得脱手。但这只是前奏,六道黑影从不同的地方窜出,人与手中兵刃化为一体,直向马车刺去。

“子午钉……手笔还挺大。”老汉看了看马鞭上的暗器,啧啧称道。而就在其刚出手时,已有四人如鬼魅般的出手,手中兵刃直向车盖砸去,老汉想要救援已是不及。却只听得“铿锵”数声,兵刃刚触及车盖便已折断,车上帘幕微掀,几道细丝发出,只听得几声惨叫,那几人已从空中跌落。

老汉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继续赶他的车,只是说道:“少主功力比之去年又有精进,倒是老仆多余了,不过似乎漏了一人。”

“无妨,已有人料理了。”车中人说道:“王伯,先让马儿歇息下吧。”

唤作王伯的老汉闻言立即拉住马缰,跳下车来,将缰绳斩断。两匹马儿挣脱了缰绳,无人驱赶,自顾自地向道旁跑去。

只听轰的一声,整个车轩破裂开来,顿时木屑飞扬,而车架竟还保持平衡,立在那里。一青衣男子从已破碎不堪的马车中缓缓起身,走了下来,只听他说道:“我这次以绿意山庄的少庄主前去,门中事务繁多,你又何必追来?”

王伯向少主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轩冠翠衫,气宇轩昂,两鬓虽有微白,但更衬托了其坚毅的脸庞,王伯不由得拱手道:“老仆先去将那些人料理了,萧门主与我家少主慢聊。”语罢便退向一边。

来人正是萧别情,他礼节性的点点头,问道:“明知是局,端的要去?”

青衣男子笑道:“既知是局,为何相陪?”随后道:“你知道我必须来。石砚冰的命,他们想要的太久了,只看他们今次有没有本事来拿了。”

萧别情双眉一挑,略有怒意,说道:“你已如此有把握?连要对付你的是谁都没搞清楚,带着个仆从,就跑过来了?”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石砚冰笑笑:“快二十年了啊,有时我觉得,去那里不是约定,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

萧别情沉默不语,手中的洞箫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耀眼,石砚冰见状,继续道:“君子堂成立十五年,你一直隐忍不发,江湖上知道你武功底细的人基本没有,这次你终于想出手了?”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萧别情神色落寞,只不过,转瞬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询问道:“可是我看到了那个孩子。”

石砚冰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欣慰,说道:“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萧别情淡然一笑,拿出细绢,擦拭着手中的玉箫:“从多久开始的?我记得你并不是一个喜欢赌的人。”

“八年之前。”石砚冰抬头看着夜色,王伯此时不知已经去了哪里,他继续道:“我不喜欢赌,但为云渊那孩子赌一次,倒也没什么不可的。”

萧别情看向石砚冰的眼眸,想要看出些什么,从他的眼神中,似是读出了骄傲两字,他说道:“年岁已过二十三岁,内功尚未小成,仅会一套最基本的落英飞花剑……可你,对他充满了信心。”萧别情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把这样的担子交给他,会不会太重了些,而且,他似乎并没发现你的用意。”

石砚冰嗤笑一声,道:“既然决定赌一把,当然得对自己有信心。这些事,他不知道反而更好。呵,当年的那杆枪,不也是从一介军伍,一举跃升为通幽之列,绣玉谷一战,一个人一杆枪,杀退了三大明心高手,从此江湖不敢对军旅之人有小觑之心。还有武当那小道士,十五年来未有寸进,后来凭借着一手太极拳,孤身一人将鬼域十二魅挡在解剑岩下。”石砚冰缓缓说道,就像是在诉说自己家的故事一般。

萧别情眼光闪烁,一双眸子中分不清是忧愁还是悲凉,他摇摇头,说道:“百年江湖,如此卓绝之士不过寥寥数人,而其晚景莫不凄凉。你想好了?”

石砚冰头上的纶巾在晚风中飘动,他伸出手去正了正,叹气道:“今晚的风真大。不知又是哪位仙神送东风至了。”

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让人听得云里雾里,而萧别情的面色却是一变,只见他双目微闭,口中默念着什么,手中的玉箫被紧紧握住,发出耀眼的光彩,过了许久,他终于睁开双眼,声音略微颤抖的道:“皇天后土为盘,日月星辰为子?”

石砚冰沉默不语,向远方招了招手,只见王伯笑呵呵的牵着不知从哪三匹马走了过来:“前方十余里有个小镇可以落脚,少庄主现在出发去那里歇息了吗?”

石砚冰笑了笑:“正愁我与门主去哪里手谈一局。王伯,辛苦你了。”

王伯仍是挂着一张笑脸,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少庄主高兴老仆就高兴。”

石砚冰牵过一匹马,看着延伸出去似乎没有尽头的大道,在黑夜中要择人而噬一般,他自顾自的说道:“自小便是王伯看着我长大,十多年前,也在这里看着我走去那的啊。呵,当真是半生凭无端吗……”说完骑上了马,慢悠悠的向前走去。

而王伯牵着马,落后大概一个身形,走在后面。而萧别情一人一马,只是看着他们走远,并未有什么动作,夜风吹得他的衣衫飒飒作响,一席翠衫,似乎化成了墨绿一般,与黑夜渐渐融合。他拿起玉箫,放在唇边,轻轻的吹奏,箫声伴随着夜风渐传渐远,悲凉之意顿生,如潮水一般拍打着寂静的砂岩,此时,前面传来了石砚冰的高歌声:

“我曾单骑入移花,

自识天人美胜霞。

如今西风古道夜,

一似当年履平沙。”

歌声越传越远,只听得远处重物下坠的声音,随后便再无声响。石砚冰停止了高歌,转头看着那个渐渐靠近的翠衫,俊脸莫名露出一个笑容,挥鞭驱马向前奔去。

任你半生凭无端,我自如一来相对!

天命如何,尽了人事才知晓。

三骑消失在了夜幕中,几天过后,一些猎户在树林中发现了七八具尸身,交由最近的唐门分堂,这些尸身中,怀中皆有一个玉牌,上面是不同的编号,最小为二十七,最大为六十二,这些人中全身并无伤痕,而内脏已破碎,死亡时间几乎是一瞬,到底是什么人,在一瞬之间取走了这些人的性命,堂主不敢怠慢,将其奇怪的情况详细写好后传与唐家堡。

唐家堡下——

一个背微驼的中年男子,背负双手,若是光看他的脸,大概觉得也就四十岁出头,五官小巧,一双眼睛迥然有神,典型的南人长相,看得出其年轻时也是个俊秀男子,只是不知为何,其头发已然雪白,随意的披散在脑后,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此时他正迎着朝阳,看着远方“唐家堡”三个古篆的大字,轻轻的叹了口气。

“老了啊,都刺得眼疼了。”男子摇头说道,听其声音,有种莫名的磁性,这时,他转过身来,从前面望来,那偏为瘦弱却很高大的身形正好挡住了那个朱家钦赐的“唐家堡”三字。日光从他雪白的头发后射来,更加衬托得其仙气盎然。

更巧的是,他的名字也颇有点道家气味——唐巽鹤,若是他此时穿上一身武当道袍,指不得旁人以为武当的哪位长老高人前来拜访唐门了。

可惜,他的下一句话就将其仙人的飘逸击得粉碎。

“凤小子,去给老子买两个肉包子来,饿死他娘的了,敢加芽菜的话,看老子不把你揍得满脸开花!”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草堆里面,探出了一个头,少年发丝散乱,青涩的脸上还有点泥,肤色偏黑,一双脸先展现出来的是两个小酒窝,随后最为攫人心魄的就是那对大眼了,明亮清澈,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大眼猫一般,他站起来,叉着腰说道:“唐老头,你能不能有点高人风度,好歹你也是我师父,妈的老天给你这么好的皮囊,你倒好,那么多年了,连个媳妇都没讨到。说出去我都丢脸。算了,老规矩,楚楚那份的钱也给我。”

唐巽鹤怔了怔:“啥,它还吃包子?”

少年正色道:“当然,你以为它只吃竹子啊。让你吃两天竹子,你不得淡出鸟来,改善生活是必须的,你自个吃的话小心它揍你哟。”

唐巽鹤摇摇头:“唉,老了就是老了,好不容易收个徒弟,对他的小猫比对我都还好,唉。”说着,说着,就像要流泪一般。

“行了行了,说得我一点都不尊老一样,我自个给你买张大哥那最好吃的肉包子去。”少年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道。

唐巽鹤略微一愣,问道:“啥时候有钱了?”

少年拍拍胸脯:“嘿,我凤承平好歹是你唐巽鹤的徒弟。上次不是有人来买暗器吗,我就卖了几颗子午钉出去,唉,做了一年才做出四枚,就这么卖了。”

唐巽鹤也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几十枚铜钱,放在手里面颠了颠,说道:“钱拿好,老规矩,掉一枚一两银。”语音未落,数十枚铜钱便如天女散花般的洒向凤承平。

寻常人见到这一幕,恐怕早已睁大眼睛等死了,因为这中年人使出的分明是唐门上等暗器手法,虽然没有灌注内力,不过足以取人性命了。

只见少年微微一笑,跃向空中,双手先下后上的摆动,仿佛波浪一般,随后将铜钱黏了过来,脚下也不闲着,向空中一蹬,顿时几枚钱币的去势变缓,顺势便将其收入,前十枚钱币分打他身上要害,而当他跳起来后,接下来的十枚铜钱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其中一半钳住他的身形,另外一半分别打其鸠尾,巨阙,肩井,太渊,膻中,凤承平并不慌乱,口中一喝,双手做交叉状,像有吸力一般,将几枚钱币吸了过来,稳稳接住后,随手一抛,反打出去,手中钱币与其他钱币相撞,登时让其失了准头,轻轻松松的把剩下的钱币接住。一切只是几息时间,数十枚铜钱就到了他的手上。

“唉,看来没银子给你赚喽,哈,我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凤承平手里拿着铜钱,脸上尽是笑容,“楚楚等会大爷给你买包子吃,嘿。师父,我走了。”

唐巽鹤只是摇头,笑而不语。

只听得“噗”的一声,凤承平手里面的三枚钱币被震得粉碎,余力将剩余的铜钱震了出去,虽是凤承平反应快,但也只接住了十余枚,剩下的二十多枚铜钱落在地方,丁叮铃铃的声音在凤承平听来真是格外刺耳。

唐巽鹤笑了笑,凤承平看来这个笑容极为奸诈:“二十三两银子,记得和吃的一起送来,嘿,你小子,太得意了。”

“老头子,你特么阴我!”凤承平反应过来了其中的奥妙,唐巽鹤算准了他接手的方式,虽然没有注入内力,但是靠其反打的气力,让钱币处于将崩未崩的状态,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突然通过笑声来触动那个平衡点,让钱币碎掉,这样一来,就成了现在的这个局面。

“还不是你小子太笨,愿赌服输,快去快去。”唐巽鹤笑道,丝毫没有点长辈风范。

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唐巽鹤感觉自己的腰板要直了些,没那么驼了。

“这半生来,我唯一承认的两个弟子,我可不会让他走上你的老路……”他轻声叹道,山间的风吹着他的头发,看起来似乎又憔悴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