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402年.

南京皇宫。

落日的光辉正洒在宫殿门口,一人身着黄袍,面色苍白,独自站在大殿之中,眉眼中透露出的是一股说不出的倦意。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皇城外的杀伐声,看到了四叔那张坚毅的脸庞,感觉到了他那颗炽热的野心。殿内的大臣要么都各自奔逃,要么都被他挥退了,而身边的侍女、太监也被他轰了出去,此时此刻,他想要的,仅仅是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享受太阳的余晖洒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那种感觉,不就如同现在的自己么?太阳终究会落下,就算他是万民中的天也不例外。虽然贵贱由命,但这些事,老天显得分外公平。

朱允文,此刻正面对着他四叔给他最后的一点闲暇时光,而这一次的交换,是自己的性命与手中的江山。

他轻声叹了口气,说道:“朕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怀恋许多再也追不回的人。”

空寂的大殿回荡着他的余音,像是在嘲弄他自己一般,他是在对谁说话?

阴影处,一个声音传来:“陛下多虑了,在下今日拼却性命,也要护得陛下周全。”

朱允文摇头道:“战局颓败,无可更改。城破之时,已然不远。卿可速离,免遭祸害。”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陛下以国士待我,此当危难之秋,怎可远离?燕王甘为高演之辈,陛下难道就不能为重耳之逃吗?”

朱允文浑身一震,只听那人继续说道:“恕我妄言,若今日江山易主,难道陛下就不想看看那燕王治理的天下究竟如何吗?”

朱允文霍然抬头,望向门外的落日,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他继续道:“秋明,朕这一生活在祖父庇荫下,登位三年有余,自觉无愧于心。今日燕王起兵而返,天意作祟,人力未逮。他必然不会放过朕之性命,朕亦愿安然赴死,少做杀戮……”

唤作秋明的男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在一旁静静听着,知道这位末路的帝王已萌生死志,只听朱允文继续说道:“然而,朕……我仍有三事抱憾于心,现托付于你。”

秋明身上一阵发颤,他听到朱允文此时已自称我之后,不禁心中泛起一阵苦意,他知道,这是这个君王作为一个朋友的请求,而不是君主的命令了。

秋明伏地三拜,再起:“为吾之友,当拼却三生。”

朱允文大笑:“你最后还是认了我这一个朋友。”随即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书道:“此书乃祖父命人收集的天下武学总纲,名曰《武定籍》,虽有残缺,但此书现世,足以轰动江湖,燕王此次造反,四大世家,八大门派出力颇多,我主张文治。武林之事,还是交由你处理。”

秋明取过《武定籍》,只听朱允文继续道:“第二件事,我之性命不保,皇后亦随之,但文奎、文圭尚不满韶年,可否请你保他们一命?”

秋明点点头,此时朱允文却沉默了。只见他缓缓走到殿中左方大柱旁,将龙首向右方转了两次,走向御台,打开了一个盒子,小心翼翼拿起一物,握在手中,神色郑重地向秋明道:“此物关系天下气运,你出宫后须寻找相同的三块物事,留待有缘人。”朱允文将物事交与秋明,继续道:“若是有一块在一眉间朱砂的年轻女子手中,请替我向她说一声‘恨将今生尘缘尽,惟愿来世不负卿’。”

秋明细细接过那物,一双手紧紧地握住,点头道:“我……知晓了。”

朱允文点点头,满是欣慰的笑容,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后颈一痛,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秋明扶起被击晕的建文帝,叹息道:“我听你讲了这么多,答应了你三件这么麻烦的事,可不是让你这么从容的去赴死的!”

他看了看门外,冷笑一声:“八大门派的人,来得还真快。天罗六阵,竟然只阻挡了他们四个时辰。云石,风别何在?”

两个人影一闪而过,来到秋明面前,左边的女子单膝跪地,说道:“护法大人,教主被武当,峨眉,少林,丐帮四派高手牵制住,暂时无法分身。”

秋明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忽问道:“他,来了没有?”

地上两人对视一眼,右边男子说道:“禀告护法大人,那人似乎在城外就已离去了……”

秋明默然,心中自道:“原来你觉得……胜负已定了吗?可惜,朱棣注定掌握不了气运!”他向那名女子问道:“风别,人准备好没有?”

风别垂下了头:“护法大人,我前去的时候,皇后已经吞金自杀了,长皇子我已命人送出,长皇子和建文帝的替身尸体已经准备好了,另外,我已经传信让惊雷赶来皇宫。”

秋明叹道:“想不到皇后竟性烈至此,也罢,我带皇上先行一步,你去后花园放火吧。云石,你速去支援门主,我担心门主打得兴起,被小人暗算。今日败局已定,我们撤吧。好一个四大世家、八大门派!这笔帐,我们冷秋门早晚会来讨的。”

语罢,两人眼前只觉一晃,秋明竟如同带着建文帝凭空消失了一般,云石,风别两人对视一眼,冷秋门虽以身法飘逸灵动见长,但此时心中均是讶异万分。风别悄声道:“这就是秋护法真正的实力?”

云石颔首:“也许……等等,那些人来得好快!”两人转过身去,只见十余人正在急速迫近宫门。

风别霎时一惊:“难道门主他!”

云石摇摇头:“来的是另外四人,我得赶紧了。”语罢,望向上方,朗声道:“惊雷,你还要在上面待多久?”

廊上黑影微动,一名男子从上面跳下,脸上的面具掩盖住了他的表情,嘶声道:“你们先去,这里交给我。”

云石点点头:“惊雷,来人势大,不可硬拼。”一旁的风别满是忧色,低声询问道:“他们好手很多,你……”

惊雷默然,从怀中摸出一物:“放心,我不会死的。”

“这是……你竟然重制成功了?!!”风别和云石一见那物,神色均是一变,只觉四派高手已越来越近,点了点头,相继离开。

惊雷神色苍凉,独自站在殿中,逼音成线向两人说道:“不,这是她的遗物……”

未至半刻,十余人便已站在殿外,为首一人官服锦帽,大声喊道:“何人在此,还不退去?”只见大殿之上灰尘簌簌而下,身边几人只感耳膜阵痛,惊雷转过身来,看着众人:“朱统领好内力!不过诸位既能来此,我为何不能来?”

一位青衣居士走出,拱手一礼:“我观阁下面貌,莫非是贵门下‘风雷云雨’中的惊雷?”

惊雷看着此人,忽笑道:“我沉隐六年,想不到今日被人一眼认出。石砚冰先生不愧为君子堂智囊,果然好眼力。”

石砚冰摇摇头:“今日燕王清君侧,你们败局已定。阁下难道还执迷不悟吗?阁下不如代为引见一下建文帝,让他们叔侄相见,我们也不会危难你们……”

惊雷冷笑一声:“石先生,我素闻你博学多才,今日虽然战局已定,但你难道没有推算过,天下的气运,真的是在朱棣那人身上吗!”

石砚冰一怔,旋即道:“较之建文帝,燕王的确是目前最适合治理国家的王室……”

朱林抽刀一横,骂道:“竖子无礼!竟敢直呼王亲名讳。”

惊雷浑然不觉,只是巡视了一圈大殿上的人,嘴中犹自说道:“锦衣卫,君子堂,极乐谷……嗯,居然唐门也派人来了……”

一众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上前时,一名束发黑袍男子冲上前来,拦住了众人,只见他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有那件东西!”

惊雷笑了笑:“看来唐门这次派出的人地位很高啊,你居然见过它,不知你是内堂堂主还是外堂堂主?”

一旁沉默的白发少年眉头一皱,此时终于开口了:“少昂堂主,究竟是何物事?莫非……”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闭目回忆着。

少年刚一开口,惊雷的目光便锁定了他,不由得大赞一声:“好!如此年纪竟然能将剑气实化,当真天纵英才,你是单天冥的关门弟子?”

少年并不回答,突然双目一睁,猛然道:“难怪!”他看向惊雷的右手,眼中露出了灼热的光芒:“这股杀气……”他顿了一顿,缓缓吐出三个字:“孔——雀——翎!”

众人听闻此言,面色大变,朱林向那名少年问道:“雾狐佛使,你可确定?”

唤作雾狐的少年闭目微吟,缓缓道:“这种感觉……比之那里,所差无多,但似乎又不完全是。

石砚冰望向左侧的唐少昂,询问道:“少昂堂主,你能解释一下吗?他手中所持的,究竟是不是孔雀翎?”

唐少昂直直地望着惊雷,那凌厉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他那副古朴的面具,忽然对众人说道:“此物乃是我唐家堡所仿照的孔雀翎,我也不知此人从何处获得,真正的孔雀翎仍然还在孔雀山庄。”不待众人回答,他转向惊雷,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惊雷此时心中却想着的是另外一件事:“看起来,他没有去过那间屋子……那么,也就问不出什么了。”他看着众人,缓缓说道:“我不过是想让诸位在这里陪在下喝上一杯罢了。”说罢,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酒瓶,径自喝了一口,随即猛地向唐少昂掷去。

唐少昂低声道:“虽然我唐家堡制造出来的孔雀翎比不上原本,但大家最好别动,那件杀器,我也没把握能接住……”话音未了,只见酒瓶如飞般袭来,唐少昂右手一扬,向外一引,随后左脚向后一撤,侧身将酒坛接住。朗声道:“阁下好武功,不知为何却要做梁上君子,偷我唐家堡物?”

惊雷冷哼一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古人诚不我欺。诸位助纣为虐,还有脸面来教训我吗?既然你不想喝这酒,不如就还来吧。”

当他说道不想时,身形一动,说道喝字时,已来到唐少昂面前,伸手向前一探,当“酒”字刚发出的那一刹,左肩向前一顶,岂料唐少昂的右手竟然向内收缩了一尺有余,这一探眼看就要落空。惊雷心中暗赞道:“心脉阴极功果然有独到之处。”

唐少昂此时也为惊雷的身法所震惊,唐门一向以身法自傲,而面前此人和他比起来,身形似乎还快上那么一分。然而,惊雷的左手竟也暴涨了一尺,将酒顺势夺过。

就在惊雷说出“不如”时,一道剑光闪过,剑气逼得惊雷撤手侧身,待看清面貌,却是那名叫做雾狐的白发少年。

这句话说完,酒已落入了雾狐的手中,惊雷退回原地,只听雾狐说道:“他不喝,我喝。”

惊雷哈哈一笑,赞道:“好剑法,果真凌厉无双。”

雾狐拿起酒瓶,神色淡漠,缓缓道:“本就是好剑法。”

惊雷摇摇头:“可惜,这酒你还是喝不了。”

语罢,雾狐脸色猛地一变,一旁的朱林忙叫道:“小心!”那瓶酒竟炸裂开来,原是刚才惊雷在瞥见那道剑光时,已下了暗劲,让雾狐夺取,此时暗劲爆发,无数酒滴随着碎片向众人袭来。

然而,就在此时,酒滴和碎片仿佛被人控制住了一般,滞在半空,转而向惊雷袭去。

惊雷袖袍一挥,似是有引力一般将碎片吸住。沉声道:“石先生,你果然学会了明玉神功!”

就在这时,只听宫外有人大声喧哗道:“不好啦,皇上在后花园纵火自棼,快来人啊!”

众人闻言却是一愣,惊雷叹道:“也罢,十年之后,再做了断。”旋即一股绿雾飘散而出,弥漫在了大殿。

石砚冰高声叫道:“诸位请屏住呼吸,靠拢。”一旁的唐少昂轻轻说道:“这只是一般的迷雾,并没有毒。”

待得他们将雾气排出殿外,惊雷却早已不见身影。朱林恨声道:“想不到竟被此人拖住这么久。”

佛使雾狐看了看大殿四周,继而开口道:“从我们踏入大殿时,便被他算计了。”

石砚冰点点头:“他先取出孔雀翎震慑我们,在这样的威压下,我们的内功杀气自然会流露出来,他故意将酒掷出,便是为了打碎,将酒与他袖中的药粉相结合,制造迷雾。”

“说来简单,可这人将时间控制得这么准,以一人之力拖住我们,冷秋门下,果然多是奇人异士。”朱林单手抚腮,分析道。

石砚冰摇头道:“这次魔门虽然伤亡惨重,但核心人员大多只受了轻伤,只有那雨痕差点丧命在那把剑下……走吧,去看看后花园的情况,好久啊,这个乱世,终于,要结束了吗?”

每个人都在心中这样的问自己,然而,那一种毒蛇噬心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

1402年,建文帝朱允文,皇后马氏及其长子朱文奎引火自棼,尸身在后花园被发现。

朱棣登位,抹去建文帝封号,将洪武三十二年延长至洪武三十五年。

1403年,改年号为永乐。

而江湖,也在这一年掀起了滔天巨浪,号称天下武学总纲的《武定籍》重出江湖,一场血雨腥风悄然而至。

不知不觉中,七年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