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墙头草的艺术
第九十章墙头草的艺术
有道是家丑不外扬,听得蹇硕问及自己与郭靖之间的纠葛,黄祖尴尬的一笑,道:“左不过是旧日的一些纷争罢了,说出来没得污了黄门的耳朵。”
黄祖这么一说,蹇硕倒也信了,本来嘛,这什么靖哥哥与蓉儿的故事,未免也太过曲折、离奇,如果黄祖不说的话,蹇硕又上哪猜剧情去?反倒是旧日的私人恩怨,更容易让人猜想到。蹇硕早就先入为主,把黄祖与郭靖之间的矛盾,想成了这方面的原因,如今再听到黄祖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话语,就更加认定事实如此了。
两人分宾主坐定,蹇硕忿忿不平的说道:“那郭靖不过是个游侠儿、浪荡子罢了,能有什么本事居此高位?全凭着有弘农王庇护罢了。唉,弘农王年幼无知,不懂得国家用人之道,只因他自己喜好剑术,便对这些个游侠儿另眼相看,恩宠过度。却不知,国家的基石,正是像敬宗这样家道殷实、知书达理的姓族,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那些游侠儿、浪荡子出身的人,哪里懂得什么国法纲纪?又如何治理得好地方?让此辈位居两千石的高官,白白冷了天下姓族之心。”
黄祖闻言,一时大感宽慰。本来,他对郭靖的反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当初身份卑微,仰自己鼻息的郭靖,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两千石的高官,这份心理落差,最让黄祖觉得难受,妹妹阿蓉与郭靖之间的瓜葛纠缠,反倒在其次。
换而言之,若是郭靖未曾发迹,而是放低了姿态,苦苦央求自己成全的话,到最后,黄祖还是十有*会答应下这桩婚事的。原因很简单,阿蓉*的消息早就被传扬出去了,婚事已然无望,只能嫁给郭靖。而黄祖对自己的妹妹,心里又多少存着一点歉疚之心,倒不至于为了自己的面子,死扛到底。到时候,瞒着左邻右舍,同宗亲属,悄悄把阿蓉打发出去,嫁给郭靖,暗地里陪送一笔嫁妆,让其日后生活无忧,然后两边明面上互不往来,就当阿蓉已经死了,也就是了。
可是偏偏郭靖的自尊心也颇强,当日听了黄祖的挤兑,竟是毅然决然的外出闯荡,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去了。而今,郭靖倒是如愿以偿,衣锦还乡了,却把黄祖的脸给打得啪啪作响。黄祖同样也是个拗脾气的人,否则,历史上他也就不会执意诛杀祢衡了。两人之间的纠葛,说白了不过是面子问题,但是对于黄祖这样的人来说,偏偏就是这方面的问题,让他最难放下。
“黄门说得极是!若是朝堂上能多一些像黄门这样的老成谋国之人,天下也不至于纷乱至此!”黄祖心里一高兴,便也顾不上肉麻,睁眼说起了瞎话,谀词如潮的讨好着蹇硕。
“敬宗过誉了,我不过是身受天子隆恩,心存感激,所以不能不尽职尽责,忧心王事罢了。”蹇硕笑吟吟的谦虚了几句,又将话音一转,道:“不过,我倒真是有些替敬宗担心呢。像郭靖这样的游侠儿,平日里心地最窄,睚眦必报,既然他往日里与敬宗有些过节,恐怕日后难免会有所报复,敬宗不可不提防啊!”
黄祖闻言,心中暗道,郭靖虽与我不睦,但他的品行我倒是知道几分,哪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再说了,只要我肯把妹子嫁他,便什么事端都了结了……
想到这里,黄祖又不由得暗自留神:这位蹇黄门,纡尊降贵的与我攀交情,难道真是看中了我的才能或者门第不成?谁信!自他过来之后,话语中的字字句句都不离郭靖,莫非是他与郭靖有私仇,又不好自己出面,所以想借机挑动我,出去与郭靖做对,而他却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
“唉,有什么法子,如今我在人家的管辖之下,只能委曲求全,暂避锋芒了。”黄祖皱着眉头,故意唉声叹气道。
“敬宗放心,我岂会坐视不理,任由那郭靖欺凌敬宗?”蹇硕见黄祖渐渐入彀,心里颇为欣喜。
“那就多谢黄门庇护了!”黄祖打蛇随棍上,赶忙道谢。
“敬宗毋须谢我,要谢,也得谢当今的永乐宫,以及皇子董侯才是。”蹇硕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太后?!”黄祖乍闻之下,也是吓了一跳,他与郭靖之间,不过是地方上的官员与属吏之间的纠葛,说实话,郭靖虽是都尉,是上司,但以安陆黄氏的家世,也毋须对其过于忌惮,如果蹇硕再肯借他一身虎皮穿的话,他就更不怕郭靖了。可是,到了蹇硕口中,怎么就把当今太后给牵扯进来了?
“没错,正是当今太后。”蹇硕神秘的一笑,道:“敬宗也不想想,那郭靖的后台,可是弘农王,当今皇后的长子,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黄门罢了,怎么敢与皇后做对?唯有请太后出面,来主持公道,压一压何氏一门的气焰了。”
黄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安陆黄氏可不是什么乡下的土豪,对朝局没有一点见识,虽然董太后与何皇后两宫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没有完全浮出水面,但是黄祖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信息。这种级别的权力斗争,别说黄祖只不过是黄琼的远枝族孙,区区一名别部司马,就算是忠侯太尉公复生,卷入其中的话,也是吉凶难卜,前途不明。换而言之,这种级别的权力游戏,像黄祖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也没本钱参与其中。
“这……在下与郭都尉之间的一点小小纷争,又如何敢惊动太后!万死之罪!万死之罪!”黄祖内心已然打起了退堂鼓。
“哈哈,怎么,敬宗这是怕了?”蹇硕笑问道。
“黄门,我不过是荆蛮一土豪耳,不比黄门日夜侍奉天家,见的场面大……”为了推脱,黄祖甚至用上了自贬的称呼。
荆蛮,是春秋时期,中原人对南方楚、吴、越诸国人氏的蔑称。而在汉代,荆州除了最北端的南阳郡外,其余诸郡,也都尚处于蛮荒状态,江夏郡也不例外。前文提到的黄琬,小时候去拜访当朝司空盛允,正在闲谈的时候,突然有公文送来,报告的是江夏的蛮族进犯的消息,由于黄琬就是江夏人氏,盛允便开玩笑说:“江夏大邦,而蛮多士少”,黄琬听了后,立刻回敬道:“蛮贼猾夏,责在司空。”虽是两人之间的戏语,但也反映出了江夏郡汉蛮混居,文教不发达的状况。
所以,黄祖自称荆蛮,虽有自贬之意,但也的确与江夏当时的情况契合。
至于土豪,这倒不是黄祖自贬之辞,在古代,土豪并没有贬义,而是指地方上有钱有势的家族。
“莫非敬宗就真的甘心一辈子屈居下流,做一名小吏不成?”蹇硕反问道。
黄祖闻言,不由得一愣,心里也的确涌出了一股不甘之意。是啊,为什么郭靖这小子都有机缘,可以做到两千石的高官,而我出身于安陆黄氏,却反倒不行?
不过,黄祖也很清楚,在眼下这个时代,能不能做官,更多的是看你有没有后台,有没有人提携。以黄祖的身份地位,在地方上混个“世仕州郡”,问题倒是不大,事实上,他也的确先后担任过郡吏、县尉等职。但是,想要摆脱门第的限制,更进一步的话,那就必须要有贵人提携了。
没错,比起郭靖,比起一般人,黄祖的门第已然不低了,但是,比起那些“世吏两千石”甚至“四世三公”的顶级家族,黄祖的那点门第,根本不够看。
就跟与他同族的黄琬相比,人家黄琬身为公孙,在小时候就已经被朝廷依照故例拜为童子郎,这就是荫官的一种,谁叫人家的祖父是太尉呢?而郎官——哪怕是童子郎——是汉代官吏的后备队,所以,一旦获得了郎官的身份,就等于已经走上了仕途,比起无数在门外苦苦敲门的人来说,黄琬的起点简直太高了。
然而,即便是这么高的起点,以黄琬的身份和才学,他依旧不把区区一个童子郎放在眼里,而是按照当时士人的一贯作风,托病辞官,以此换取名望。
这种“暴殄天物”的举动,在让黄祖羡煞的同时,也能将他气个半死——你不愿去,放着我来啊!
眼下,走蹇硕的路子,倒也不失为一条捷径,就是不知道,自己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行?
“黄门,明人不说暗话,我是个粗人,说话不懂得宛转。黄门不妨直言,今日纡尊降贵,找上我这个小小的司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黄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哈哈,敬宗果然是快人快语。其实,也不需要敬宗做什么,只要敬宗心里念着永乐宫的好,如后效忠董侯便是。”蹇硕说着,双目如刺,紧紧的盯着黄祖,观察他的反应。
黄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额头上青筋暴露,这个机会,到底要不要抓住?黄祖一时间竟然拿不定主意。放过的话,自己就只能一辈子屈居在郭靖之下,要知道,郭靖已经站在了两千石这条起跑线上,背后又有弘农王扶持,前途只会越来越光明。而自己却只能在州郡的属吏之间,来回迁转,不知要熬多少年的资历,才能侥幸熬出头,勉强跻身于两千石之列。
可是,如果自己答应了下来,那便等于是上了蹇硕,以及他背后的董太后、董侯的贼船,到时候被卷入一场铺天盖地的政治风暴中,能否全身而退,黄祖实在是没有半分把握。
富贵险中求!黄祖最终还是一咬牙,决定放手搏一次。当然,以他的奸猾,自然要先为自己预留退路:“太后的恩德,在下定然会深铭肺腑,不敢或忘。只是,身为人臣,怎好妄言,说出效忠皇子的话来?这非但失了人臣的本份,更陷皇子于不义。黄门放心,在下虽是荆蛮,却也读过圣人的微言大义,懂得忠孝之道,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对天子忠心耿耿。”
蹇硕闻言,望着黄祖,颇为玩味的笑了一笑,道:“敬宗有此心意,便足够了。来日若是有天子的遗诏相召,想必敬宗定不会推辞、观望罢?”
听到“遗诏”二字,黄祖更是额头出汗,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容他再推脱了,于是,黄祖一拱手道:“若有天子遗诏,在下定当遵从。”
“很好。”蹇硕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前几日,营中的降卒暴乱,多亏敬宗临危不乱,处置有方,此等功劳,我定要上奏给天子,请求褒奖。至于在平定暴乱时,斩获了多少首级,有哪些人立功,就由敬宗写一道手札,送来我处罢!”
黄祖闻言大喜,蹇硕这分明是放任他捏造数字,虚报功绩。汉承秦制,军功往往以首级记功,若是能把降卒的人头,算成是斩获的首级,那自己的功绩,可就一下子跃居前茅了,连升数级不是梦想。
看来,风险与机遇,的确是并存的。蹇硕也许对自己不怀好意,但他出手大方,很快就兑现了承诺,就凭这一点,黄祖也决定暂时在蹇硕的贼船上,呆一阵子,观观风向。
“末将谢过监军的赏识、简拔之恩。”黄祖起身,正式向蹇硕行了一礼。
“敬宗不必如此,这一切,都是你靠自己的本领,挣来的。日后,还望你再接再厉,继续为天子效力才是啊。”蹇硕话中有话的提点了黄祖一句。
黄祖表面上毕恭毕敬的答应了一声,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没错,这些不过是蹇硕投桃报李,对他的卖身投靠给出的一点甜头,日后想要继续上进的话,就得付出更多。只是,以自己的本钱,到底能不能奉陪蹇硕玩到底?
见目的已经达到,蹇硕又信口闲谈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了。黄祖将蹇硕送出营寨,满腹心思的往回走,刚到帐门口,就见自己的亲兵正从帐中往外搬东西,黄祖见了,满心的疑惑,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名亲兵畏畏缩缩的过来拱手禀告道:“司马,这个大帐乃是主将所居之处,如今来了位郭都尉,按理,应该是他住在此处。方才他的从人已经过来催促过了,小人见司马正在会客,便没有通告……”
黄祖一听,本待变脸作色,但是一回想,随即又压下了怒气,挥手道:“搬吧!将我惯用的各项器物都搬走,给郭都尉换套新的!”
正说话间,从辕门口进来了一个人,看到这边众人忙忙碌碌,也开口问道:“你们这是?”
黄祖转身一看,不是郭靖是谁?他微一拱手,道:“如今营中的主将,换成了郭都尉,我这不是在赶紧给郭都尉腾地方呢么?要不然,难道还等郭都尉亲自来赶我走不成?”
郭靖苦笑一声,道:“黄兄,若是你住惯了这里,那就不必搬了。”
“别!”黄祖脖子一梗,道:“我可不想让人在背后说我,不知道尊卑高下。再说了,知道的,说是你让给我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故意刁难你这位新来的上官呢!到时候,要是徐校尉、关护军一起上门兴师问罪,我可当不起!”
望着黄祖,郭靖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大帐。方才,他将事情经过跟徐晃、关羽二人讲述了一遍之后,关羽微有怒意,道:“这事,虽说是子安未能‘发乎情,止乎礼’,犯下了过错,不过这黄祖也太势利了罢?我看,定是他如今无颜面对子安,这才故意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子安你放心,若是那黄祖铁了心不肯答应,我便与公明一起,给君上写信,求他出面,向安陆黄氏施压,我就不信他黄祖能扛得住?”
“胡闹!君上是何等身份,怎能做出凌迫臣下的事情来!子安啊,你若是与黄家女郎成了婚事的话,便与黄司马成了姻亲,既是姻亲,又岂能闹得太僵,绝了彼此间的恩义?依我之见,子安回去之后,还是向黄司马陪个罪,解释前嫌,修好关系,这样,日后才好做亲家啊!”徐晃劝道。
如今,见黄祖处处与自己顶杠,郭靖暗叹一声,命人去准备酒馔。
再说黄祖,见郭靖叹息着进了大帐,心里倒也颇觉快意。但是,等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时,他又不由得动起了别样的心思。
虽然一时答允了蹇硕,上了他的贼船,但是黄祖可不愿意把全部的希望,全副的身家,都压在蹇硕这边。事实上,以刘照如今的势力,在朝野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忽。自己身为皇长子,是天子默认的嗣君;母亲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老师是司空,有这样一个庞大的势力集团在背后支撑着刘照,谁敢轻言衅其锋锐?
就算黄祖再怎么利欲熏心,急于寻求上进的机会,他也不能不正视这一点。而且,与董太后、蹇硕等人不同,黄祖与刘照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也没有不和调和的矛盾纷争,所以,他根本不必硬着头皮,与刘照硬顶下去。
灵机应变,长袖善舞,这是世家大族传承给黄祖天然的政治基因,并且在长期的郡吏生涯当中,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先前,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倔强,全因面子上僵持住了而已,一旦解开了心结,黄祖便立刻可以恢复当初的精明本色。毕竟,得到了蹇硕承诺的黄祖,已经有了上进的机会,在郭靖面前,也不再有那么强烈的失落感了。
正当黄祖想着该怎么与郭靖和解的时候,亲兵走进了营帐,禀报道:“司马,郭都尉有请!”